警视厅其实离波洛咖啡厅不远,法因娜只有短暂的时间思考,在车载音乐唱第二遍“suddenly ,it’s not what it seems”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其实我能猜到犯人为什么会想见我。”
安室透没有说话,他在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一之濑放倒的那个女人是斯拉夫人,那天我一直没有拿下夜视仪,但在回到警视厅交接犯人的时候,我摘下了装备,她看向了我——那是我只在赴死的战友身上见过的眼神。”
安室透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他开始缓慢地松开油门。
“我想见她,但又不想见她,她让我想起硝烟和炮火的味道,她的眼神就好像那枚扔进我们战壕的手榴弹一样让我有些应激,坐上你的车的时候,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像动物本能一样立了起来。”
他说不出“如果你不想去,那可以不去”这样的话,因为这涉及组织的信息,他需要撬开那个犯人的嘴,但他此时的确没急着走那个绿灯,而是在后车催促的喇叭声中让道踩下刹车,然后缓慢地停在了刚刚变色的黄灯前面。
“没关系,”她发现了他的动作,她撩开大衣,从腋下的枪袋里取出那把P9S手枪放到了他的置物箱上,“你的身手应该可以撂倒没有武器的我。”
这名犯人已经由公安正式接管,审讯室里没有其他人,风见裕也已经在门口等候,他备好纸笔做好了审讯记录的准备,安室透在单向玻璃前面坐下,看了看里面的斯拉夫犯人,然后拿过记录本,告诉风见裕也他来做笔录,因为等一下的审讯有可能会涉及俄语。
法因娜站在审讯室的门口,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那双沙漠靴的鞋尖,那上面曾经沾染过来自战友内脏的鲜血,视线短暂模糊,复又聚焦,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安室透,确认了对方也正在投向自己的目光,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即使在狱中,犯人也把她栗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辫子,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当她看向法因娜的时候,后者淡淡地回以了两秒的注视才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她们叫你法因娜。”她说。
“是。”
“你的姓呢?”
“我没有姓。”
“撒谎,”至今没有报上名字的犯人轻但果断地说,“红眼恶魔,你是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
“那不是我的姓。”
“87年,卡拉什尼科夫中将给你颁发苏联英雄勋章的时候,给抛弃了自己姓氏的你以殊荣,用他的姓氏作为你的父姓。”
法因娜不再说话,她只是用她赤红的眼睛看着她。
犯人笑了笑,这是一个冷漠的笑,她说:“你想抛弃战争,所以你连这个姓氏一起抛弃,即使它依旧在苏联退役军人的登记册上,一个伟大的、光荣的姓氏——你真的很喜欢抛弃自己的来处,不是吗?”
“这重要吗?”法因娜缓缓地说道,“苏联已经消失了。”
她们沉默对视,犯人发现自己没能惹恼法因娜,于是抖了抖肩膀:“你比萨沙在信里说的要无趣多了。”
法因娜的眼睫颤动,她微微张嘴,片刻后才带着迟疑问道:“你是奥芙娜?”
犯人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傲气抬起了头,说:“看来萨沙也会向你们说起我,就像给我的信里总在念叨你们一样,‘红眼恶魔法因娜’,在热砂中带着他们在后勤补给切断的情况下突出山谷的围杀去斩首敌方少将的队长。”
她又只能沉默。奥芙娜察觉到了她的黯淡,再度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来?队长不是会前往战亡队员的家里慰问吗?为什么要堂堂少校来,而不是你这个带着萨沙冲锋陷阵的上尉队长来?”
话语落空在审讯室的地板上,被询问的法因娜依然不愿开口,奥芙娜的怒火终于有些难以遏制,她拍了拍桌子,厉声说道:“说话!我们战无不胜的长官!被□□人用恶魔称呼的法因娜长官!他死在你面前,你们小队死得只剩下两个人,萨沙的每封信都在讲你们的事情,你不是可以用你的伶牙俐齿为你们争取多的吗啡和卷烟吗!你不是每天晚上都会边念祷词边和他们一起煮豆子汤吗!”
“我很抱歉,”愤怒的余音在室内沉寂三秒后,法因娜说,“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经订婚四年,在等战后结婚,也知道你喜欢洋甘菊泡过的茶和融雪杜鹃,他说你的栗发很美,微微卷曲,总是散发向日葵的味道,但是很抱歉,我只能对你说这个,我很抱歉。”
她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对面表露出哀伤神色的奥芙娜,然后轻声说道:“很抱歉活下来的是我。”
寂静如同投入水池的石子,水波向外散溢,染上室内的每一寸空气,又将余震传到了单向玻璃的后面,安室透停笔,又抬笔,却几次都没将法因娜的这句话完整地书写下来。
被银色手铐圈禁的女人俯下身去掩面而泣,哭声如同小兽哀鸣,法因娜坐得笔直,攥紧双拳,只是岿然不动地凝视她。
等到哭声渐弱,奥芙娜抹去泪水抬起头来,说:“萨沙死后,我本想一刀剪了我的头发,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我本想在他参军前和他结婚,但是又怕他有了牵挂,犹豫着犹豫着,他就上了战场,三年都没有回来,等到他再回来,只剩下一枚勋章和一把给我的阿富汗弯刀,我赶去他家里,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我滑倒了两次,那个少校把弯刀和遗书递到我手里,遗书是每次上前线之前写的,我接过来,但是我没注意,我手上的血渍把遗书搞脏了——不,我也不知道那是我的血还是萨沙的血,萨沙说,他想念我头发的味道,他想和我结婚,我应该和他结婚的,但是他死了,什么都结束了,什么都消失了。”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法因娜?”她再一次问道,“只有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有你知道他在战场上的日子,只有你知道……只有你可以帮我们填补那三年的空白,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炮击,”法因娜快速地说,她又垂下了眼睛,“他死于炮击,我们谁也没料到敌人后方支起了炮台,那是一枚远距离炮弹,萨沙没来得及撤进地道,我们平常会去后勤院子里偷鹅,然后在隐秘的干草堆后面支炉子烤鹅吃,他会一遍遍向我们说起你……”
“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来!”奥芙娜站了起来,用尽力气拽起椅子摔向墙壁,一声轰隆中,她踉跄两步,却依然厉声责问她:“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这声巨响终于触动了法因娜已经几近脆弱的神经,刚刚脑海中的炮击声似乎再度亲临了她的面前,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扯下了腋下空空如也的枪袋,虚空之中,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想对奥芙娜扣下扳机。
冷汗,无数冷汗正在沿着额角和脊背流下,头顶用以拷问犯人而设置的白冷灯光此时似乎是在对准法因娜的灵魂,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一秒,两秒,三秒,她跌坐回椅子上。
到了这个时候,奥芙娜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她看着她,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嘲:“你得了战后PTSD,你没法来。”
“你见到我了,”法因娜咽下一口唾液,然后扶着椅子站起来,“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可以说出我们要的情报了……我去换人进来。”
“把那柄阿富汗弯刀还给我,你现在的队员把它缴获了,那是萨沙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奥芙娜对着她的背影说。
法因娜充耳不闻地拉开了门,奥芙娜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
“——你在日本犯了罪,我们不可能把任何一柄利器送到犯人手上,”法因娜极快地接上她的话,她回过头,面目淹没在阴影中,“还有,别再用那个姓氏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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