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墓地只有零零散散的人，一排排墓碑安静立在那，雨后更显寂寥。天上云层压得很低，阴沉沉的没留下多少阳光，空气中混合着一股清淡的泥土气息，行走间，偶有阴风掠过脸颊。
金泰亨站在边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何忆初将手中捧着的花束轻轻放下，花很新鲜，仍沾着些许晶莹的细小水珠。
她伸出手指轻抚潮湿的石碑边沿，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到掌心，一脸若有所思。
她跪坐在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过了一段时日已蒙了一层灰尘，稍稍模糊了里头的容貌，掏出纸巾擦拭干净，照片里的笑容便重新清晰起来。
“爸妈，我和泰亨来看你了。”
今天是何忆初父母逝世一个月的日子。
金泰亨点头致意，他猜想何忆初应该想单独叙旧，便退到后边，视线下意识回到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这种日子的缘故，她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瘦小，仿若随时能被一阵狂风刮走的残枝落叶。
她就像暌违许久回乡探望父母的孩子，滔滔不绝分享近况，偶尔还会提起往事，态度一如既往，仿佛父母还健在。
虽然金泰亨无法从背后看见她的表情，她说话的语气镇定，情绪比预料中平稳。
何忆初自小便不爱哭，就连金泰亨也没怎么碰见她哭泣，反倒是红着眼眶的时候不少。
如此回想着，他的眉头不知不觉越皱越深，兜里冷不丁响起一阵手机铃声，他立刻掏出手机走远几步，这才接起。
“喂？”
值班的护士来电，知会他的一名患者病情急速恶化，需要马上到场检查，最糟的情况是必须动手术。
“明白了。你先安抚家属的情绪，关注他的各项数值，有问题立刻通知我。”金泰亨迅速嘱咐完便挂了电话，盯着手机屏幕依稀倒映出自己眉头紧蹙的模样，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这通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轻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接着转身，却讶异发现何忆初早已起身，站在他身后等候，似乎已经听见了对话。
“……泰亨，有急事吗？”她率先打破沉默。
他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又打量了下四周，“我得回医院一趟。可能你也得跟着去了，这里偏僻不好打车……”
“没关系，救人要紧。”她轻声安抚，笑得得体。
金泰亨挑了下眉，抬眼观察她的表情，与平常无异。也许是发觉他过久的注视，何忆初好奇回望他，“怎么了？”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摇头，“……没事。”
他原本还担心何忆初是否因为父母的事而对医院感到抗拒，似乎是他多虑了。
金泰亨看了看手表，时间紧迫，加快脚步离开墓地，何忆初立即跟上。
一路上，小得完全无需带伞的细雨飘荡，碎石与鞋底摩擦发出了细微的喀嚓声，彼此之间并无对话。
“啊！”
后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他顿时回头，身后的人貌似因为脚下的石阶绊磕了一下，她对上金泰亨探究的视线，立刻强作镇定，微笑说：“我没事，快走吧。”
眼见她与自己落了好些距离，金泰亨这才意识到自己习惯了大步行走，压根没察觉身后的人跟不上。
他默默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的步伐。
车内的气温随着阴天逐渐降低，丝丝凉意如狡猾的蛇般悄然钻入了布料底下的肌肤，何忆初轻轻打了个冷颤，指尖泛白，牙关克制不住打颤。
她呼出捎着凉意的空气停留在车窗上一会后，很快又云消雾散，好似不曾存在过。一股突如其来的温暖划过，她看向驾驶座，金泰亨已收回开暖气的手指，若无其事继续开车。
身体暖和了许多，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一如往常的淡然，“谢谢。”
窗外鹅毛细雨，细小的雨滴滑过车窗，又被强劲的风吹走，找不到终点。
透过车窗的反射，何忆初偷偷观察着正专注开车的人，紧接着便从小小的车窗看见了自己怅然若失的脸孔，双眼眨了几下，外头雨水恰巧连成了一颗颗眼泪。
哭泣了似的。
-
不到十五分钟便抵达了医院，形形色色的人在大厅进进出出，金泰亨疾步穿过大厅，何忆初亦步亦趋跟着他搭着电梯来到四楼，人潮稍微减少了些，但消毒药水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
金泰亨没走几步，护士便匆匆迎面而来，简略报告情况，说完迟疑的眼神瞥向身后的何忆初，出声关切，“你还好吗？你的脚踝有点红肿，是不是扭伤了？”
何忆初吃了一惊，连忙低下头，她想尽量若无其事，但仍被经验丰富的护士一眼看穿。
几乎是下一秒，她感觉到来自金泰亨投来的目光，她不敢回视，只是一个劲儿盯着自己因为时不时的疼痛而难以动弹的脚踝，心虚的她下意识挪了挪脚步，只令疼痛更甚。
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沉默，她忍不住想抬头察看他的表情，便听见他沉声向护士吩咐，“我办公室有急救箱，你先带她去冰敷。”
“好的，金医生。”
只来得及看见金泰亨快步走远的背影，她目光低垂，在护士的搀扶下缓缓转身。
金泰亨的办公室面积不大，一眼望尽。护士从角落的小柜子取出急救箱，动作利落为她处理扭伤，何忆初坐在看诊椅上，好奇地打量四周。
办公桌上摆着一叠叠病历与检查报告，书架上虽满是文件夹，还夹杂了几本厚重的医学书籍，却被主人排列得井然有序。窗台还摆了观叶植物，但也许是疏于打理，嫩叶枯黄，植物看上去奄奄一息的。
望向窗外，天气不知何时转了晴，许多病人纷纷出来散步透透气，温暖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照在医院后方的休闲公园。
办公室的门传来两下轻敲，她循声望去，只见一颗小脑袋自门后试探性探出，圆溜溜的眼珠子在室内飞快环顾了一圈，瞥见何忆初时顿时退回去确认外头的门牌，几秒后一把推开门，一名小男孩满脸疑惑地走了进来。
“医生哥哥呢？”
“哎你这不听话的小家伙，不是告诉过你别在医院乱跑了？”护士似乎对小男孩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习以为常地轻声斥责，边收拾急救箱边回答：“金医生去病房了，不在这里。”
小家伙的失望是肉眼可见，整个人如那窗台无精打采的盆栽般蔫了下来，“喔……”
“他是？”何忆初看着男孩，忍不住问。
“啊，他叫宇煊。是上个月被金医生带回来的病人。”护士介绍，“听金医生说，他是在餐厅吃饭时碰见宇煊的，当时他胃痛得快晕倒了，金医生看出不对劲，赶紧把他送来医院。可能是这个原因吧，宇煊特别黏金医生……”
她不敢置信瞪大眼，“他生病了吗？”
护士轻叹一声点点头，降低了声量，“慢性胃炎，送进来后才发现的。”
何忆初这才注意到男孩一身病号服，虽然素未谋面，但多少有些心疼。
这年纪，正值享受无忧无虑童年的好时光啊。
她凝视着那炯炯有神的黑眸，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慢慢涌上心头。
下一刻，房门猛地被推开，来人神情着急对一旁的护士交代，“郑护士你在这啊，快去准备手术室吧，金医生说412的病人得动手术了！”
训练有素的郑护士立刻起身，“抱歉，你可以留在这里陪宇煊吗？结束后我会转告金医生的。”
何忆初连声应允，“快去吧。”
对方急促的脚步声在关上门后逐渐远去，留下何忆初与宇煊四目相对，男孩好奇打量她，她的目光四处游移，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忽然定在桌上的白纸，灵光一闪。
她拿起白纸，找来了铅笔，笑吟吟举到他面前。
“你喜欢画画吗？”
宇煊点点头，她随后在桌上铺平纸张，递出铅笔提议，“那要不要来画一张呢？嗯……就画你喜欢的东西吧。”
“喜欢的东西？”
“嗯。比如说你喜欢的食物，喜欢的事情之类的。”
男孩左思右想了好一会，低头认真在纸上作画。十五分钟后，纸张被递了回来。
何忆初拿起来看了眼，转向他，“宇煊喜欢踢足球啊？”
他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引来她好奇的注视，静默半会，宇煊抿抿唇，闷声说：“我已经一个月没去学校了……”
仔细一看，纸上有好几次画了又擦拭掉的痕迹，最终留下的是由铅笔勾勒出歪歪扭扭的一个男孩，他与一群朋友在草坪上踢着足球，嘴边咧开笑，好不热闹，仿佛看画的人也能听见他们的嬉笑声。
她攥紧手里画纸，很快咧嘴一笑，“这样啊……一个人待在这里很无聊吧？”
宇煊的目光不自觉飘向楼下的草坪上，“我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这里的味道。我想离开，医生哥哥说等病好了就可以出院了。”
眼眶不受控制湿润，她掩饰性轻咳一声，“是啊，姐姐小时候生病也常常因为待在家太无聊，就溜出去找朋友玩。”
说着，她情不自禁拥住了瘦小的身躯。
“但是，你要相信医生哥哥。”她伸出尾指，“约好了哦。”
宇煊小心翼翼伸手回勾，她轻揉他的头发，“乖。”
宇煊静静注视着她良久，“大姐姐，你也生病了吗？”
她莞尔一笑，“没有啊。”
看了看时间，何忆初牵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大姐姐带你回房吧，离开太久护士会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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