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乾东城的夏日仿佛被无限拉长,却又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离别的消息来得突然,像一阵毫无预兆的秋雨。那日清晨,江执月还在梦中与一炉即将炼成的“凝香丸”较劲,便被江篱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没有太多解释,只简单一句:“收拾东西,我们午后启程。”

没有预想中的严加管束,也没有兑现的禁足抄书,甚至连多住几日的缓冲都未曾给予。江执月看着父母早已打点好的行装,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种被无形之力推着走的感觉又来了,比在药王谷时更甚。

离别是在震北侯府门口。温珞玉眼圈微红,拉着江执月的手细细叮嘱,又往她怀里塞了不少乾东城的特色点心和新裁的衣裳。百里成风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拍了拍萧远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别扭的是百里东君。他穿着簇新的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父母身后,嘴巴抿得紧紧的,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难得地蒙上了一层悒悒之色。

“喂,”江执月走到他面前,从随身的青蓝色琉璃瓶里倒出几颗晶莹的药丸,塞到他手里,“给你当零嘴。别……别一下子吃完了。”

百里东君接过,握在手心,触感微凉。他抬头,努力做出平日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小爷我才不稀罕!你……你回去可别偷懒,下回见面,要是酿酒的技术被我超过了,看你羞不羞!”

“做梦。”江执月哼了一声,瑞凤眼斜睨着他,“下回,定要让你喝了我酿的酒,连说一百声好喝。”

“一百声?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还是平日斗嘴的模样。可内心深处的感受,还是被清晰的感知着。

江篱与萧远已翻身上马。江执月最后看了一眼那高悬的“震北侯府”匾额,看了一眼温珞玉温柔不舍的脸,看了一眼强装无事的百里东君,转身利落地爬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乾东城的天空。马车辘辘启动,驶离了这座她埋下第一坛“桃花醉”的城池。她没有掀帘回望,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车外父母与百里夫妇最后道别的声音,听着马蹄声渐次响起,汇入街道的喧嚣,然后一切归于路途的单调。

他们没有直接回天启城,而是先回了药王谷。

药王谷依旧是老样子,孟夏已过,仲秋将至,谷中的草木换了一茬颜色,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混合了无数种药香的气息,宁静得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然而谷中却多了一个人。

“小月亮!你可算回来啦!”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像只欢快的蝴蝶,从谷内飞奔而出,直扑向刚下马车的江执月。正是从温家回来的白鹤淮。

白鹤淮是温家这一代颇受重视的女孩,与药王谷渊源颇深,时常过来小住,被上一代药王代师收徒后,跟随幸百草学习药理。她生得玉雪可爱,性子却和江执月一样,带着被娇宠出来的傲气与执拗。

两个年纪相仿、又都天赋不俗的女孩,关系颇为微妙。说是朋友,却总忍不住在方方面面较劲;说是对手,偏又能在闯祸后瞬间结成同盟,一致对外。

这个外通常是幸百草。

“小白鹤,”江执月被她撞得后退半步,稳住身形,脸上也露出些真切的笑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好些天啦!你们都不在,谷里冷清死了。”白鹤淮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我跟你说,我这次回去,跟我家族兄学了一手新的控火术,炼清心丹快了不少呢!”

果然,三句话不离本行,比较之心昭然若揭。

江执月眉梢微挑:“哦?正好,我在乾东城也没闲着,对药材提纯有点新想法。”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话语亲热,眼神交错间却已火花四溅。

幸百草在一旁看着,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师姐和师姐夫回来后,只匆匆交待了几句,便又一头扎进药房,不知在忙些什么,看样子很快又要离开。这药王谷,眼看又要剩下他一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小祖宗!

一个江执月已经够他受的,再加上一个不服输的白鹤淮……幸百草仿佛已经看到了药王谷屋顶被掀翻的未来。

江篱和萧远此次回谷,确实行色匆匆。他们几乎整日待在江篱那间防守严密的炼药房里,有时幸百草也会被叫进去,一谈就是大半天。出来时,几人面色都带着凝重。他们甚至开始刻意隐藏身份,外出时易容改装,用的也是化名。

江执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她不是第一次被父母留在药王谷,以往他们离开,或是游历,或是奉皇命办差,虽然也会牵挂,但从未像这次这样,带着一种如临大敌的隐秘和急迫。

他们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细细过问她在乾东城的经历,没有检查她的功课,连她偷偷埋在药王谷桃树下的酒,似乎也忘了追问。

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江执月的心。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被保护、被安排的孩子,她能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却只能站在屋檐下,看着父母在风雨中忙碌,连他们要去往何方、面对何种风险都一无所知。

她不高兴了。非常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无法宣之于口,便全部转化为炼药时的狠劲。

药王谷的炼药堂里,终日烟雾缭绕。江执月和白鹤淮较上了劲。

“小月亮,我这炉止血散马上就好,比你快!”白鹤淮盯着自己面前的药炉,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语气里满是得意。

江执月看都不看她那边,手下动作行云流水,控火、投药、搅拌,精准得如同尺量。“急什么,成色才是关键。”

然而,当白鹤淮那炉药率先飘出成功的药香,她欢呼着开炉取药时,江执月这边虽只慢了半柱香,成色甚至更胜一筹,但她抿紧的嘴唇还是泄露了情绪。

下一次,江执月发了狠,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研究流程,优化步骤,硬是将一炉辟秽丹的炼制时间缩短了三分之一。当她那炉药以惊人的速度完成,药香四溢时,白鹤淮看着自己才进行到一半的药炉,小嘴一瘪,眼圈瞬间就红了。

“哇——你欺负人!你怎么这么快!”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江执月看着成功的药丸,心里那点因被父母忽视而生的郁气稍稍纾解,但看到白鹤淮哭得伤心,又有点不是滋味。她别扭地递过一颗自己炼的药丸:“喏,给你。哭什么,下次你再赢回来不就是了。”

白鹤淮一边抽噎着,一边接过药丸,带着哭腔道:“你、你等着!我明天一定比你快!”

这样的戏码几乎每日都在上演。一个快了,另一个必定急得跳脚,眼泪汪汪;一个输了,必定铆足了劲要在下一次找补回来。炼药堂里时而安静得只剩下炉火噼啪声,时而又充满了较劲的对话和委屈的哭声。

幸百草穿梭在两个小祖宗之间,劝完这个哄那个,感觉自己像个被放在文火上慢煎的药材,心力交瘁。

“我的两位小姑奶奶哟,炼药是修身养性的事,莫要争这一时长短啊!”

“小白鹤,别哭了,师侄教你个更快的手法……”

“小月亮,你让着点妹妹……”

往往是他劝得口干舌燥,两个小姑娘却同时转过头,异口同声:“师侄你偏心!”/“师叔你打扰到我了!”

幸百草欲哭无泪。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想念早已仙逝的师父。他望着药王谷云雾缭绕的山巅,内心发出无声的哀嚎:“师父!您怎么就走得那么早啊!您看看这药王谷,现在满打满算就四个传人!师姐常年在外奔波,归期不定,谷里就剩我一个男的,还要带着这两个一言不合就哭鼻子、较上劲就掀房顶的幼童!师父啊,如果可以,弟子真想尽办法为您延寿啊!哪怕能多留您几年也好……”

虽然他知道,当年为了救治师父,他和师姐早已用尽了浑身解数,耗尽了药王谷积攒的奇珍异药,终究是回天乏术。可此刻,面对这“女儿谷”里的鸡飞狗跳,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呐喊,渴望那早已不可能存在的援手。

江执月在和白鹤淮的较劲中,似乎找到了一种发泄的途径。她将那份因父母神秘忙碌而产生的失落和不安,全都倾注到了那小小的药炉之中。

仿佛只有在那升腾的烟雾和成功的药香里,她才能暂时忘记自己被隔绝在父母世界之外的事实,才能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至少,在炼药一途上,她依旧是那个让师叔头疼、让同伴追赶的天才,是药王谷名正言顺的传人。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听着药王谷外的风声,她还是会忍不住想:爹娘,你们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何这一次,连一丝痕迹都不愿让我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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