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项羽预料的那样,他取主将宋义首级的事情很快就长了翅膀,传到各地,都不需要细想,新楚怀王熊心的地位已经是昭然若揭。
一时间,项羽的威名达到之前未曾有的高度,熊心连忙授了他上将军,不敢再有试探举动。
而同样的事情,听在不同人的耳里,意味自然截然不同。
韩成率军攻打数次,他们占据的地盘却越来越少,张良的病也勉勉强强好转些许,又回了军队。
阳厉与张良在房内下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离了一个多月,好多事情都不清楚,阳厉便与他讲起来。
说来奇怪,他是去养病,脸色也比之前好了,阳厉却总觉得张良比曾经更寡言冷淡,或者说,更敏感脆弱了一些。
当然这都只是直觉,或许只是一个多月没见了导致的错觉,阳厉就没提,转而说到最近的事:“我们找到了公子信,他正据在阳城。”
张良落子的动作一顿,似是确认:“是襄王殿下的那位……”
“正是。”
“我们可与他联系上?”张良问。
韩国势力最为薄弱,如果能够将所有人整合到一起当然最好。
阳厉还没来得及说,就听门外传来略踉跄的脚步声,有些凌乱地踩在厚厚的雪上。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站起来,看向被推开的房门。
风雪兀地涌入,带起一阵寒气,韩成的身影随着雪花一同进来,在月光下白得发光。
“王上。”两人行礼。
韩成背着手,有些欲盖弥彰地在原地转悠两圈,才往张良这边过来。
他脸上发红,一副喝了薄酒的略微迷离状态,直走到两人身旁才停下。
“晴雪之夜,我无事做,欲来邀二位赏月。”韩成笑了两声,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却不曾想,听到了点不该听的。”
张良与他对视,知道韩成还没到完全醉的程度,心思流转一瞬,对阳厉道:“阿厉,王上喝醉了,去帮王上拿碗醒酒汤来。”
“不准去!我没醉,”韩成斥道,“子房,你看不出来吗?或者你其实看出来了,只是想这样说?”
阳厉正要动作,被韩成一斥又停住,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听谁的。
张良听见带刺的言语也不恼,有礼一笑:“王上不妨有话直说。”
“你自幼聪明伶俐,”韩成也笑,“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阳厉站在一旁,背后吹来冷风,面前是突然对峙的两人,明明俱是含笑,气氛却在沉默中剑拔弩张。
大开的门被吹得吱呀作响,火炉徒劳地噼啪烧着,三人便这般立于屋内。
“子房安敢揣度上意?”张良打破沉默道。
韩成懒得再等,直截了当开口:“项羽骑到他王上头上了,你怎么看?”
“宋义通敌,罪该万死,何来逾矩之说。”张良面色不变,甚至歪了歪头,好像这件事理所当然,不懂韩成为何发问。
谁知韩成听见这个答案,旁若无人地吃吃笑起来,笑得弯腰,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好笑的笑话。
张良沉默,他能知道韩成是因为听见项羽的做派和他俩的对话而不安,但又不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哪一句,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来。
韩成兀然停了笑,朝他跨来,张良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后只见韩成仍站在原地,唇边还是不明意味的笑,眼中却是烧起的怒火与嘲讽。
“你与我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你信我吗?”韩成道,“你怕我杀了你吗?”
“不……”张良苍白地要解释,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混在风雪里,油灯被吹得摇曳,他们的影子也一同飘动。
“无话可说?我帮你说。”韩成目光如矛,“因为你张良从来没有信任过我韩成。你怕我突然反水,你怕我突发贪欲,你觉得我窝囊,你觉得不能把韩国托付到我身上。”
张良闻言皱眉,看向韩成:“王上是听了谁的谗言,子房一心一意只为韩国,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谁的谗言?”韩成低头重复他的话,手滑过棋盘的边际,“子房,不需要谁来说。”他抬头直视张良,“你聪明过人,却唯独不会说谎,一双眼睛生得好看,可惜什么都藏不住。”
张良慌乱地别开眼神。
“你不知道,你的眼神太冷,冷得毫无粉饰。我以前常想,你看着我、看着其他事物的时候,究竟看的是什么?后来我想清楚了,”韩成嗤笑一声,“你在看韩非,在看相府,在看韩国——你唯独不看自己,也不看眼前人。”
“你在折磨你自己,韩国亡了,相府没了,死了那么多人,你在想为什么没有索你的命,为什么偏偏是你独活,你辗转反侧多少夜晚?你告诉我,自从那天后,你有多少天是睡得安稳的……”
“够了!”张良陡然出声打断,连嘴唇都发白。
韩成却依旧咄咄逼人:“这个坎我是跨过去了,你却跨不过,相国府尽数殉国,但你活着!你恨不得马上就去死,但你的心魔让你活,你不得不活,于是你疯了一样要复国,为的就是给自己活下来这条命赎罪!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是为了一己私欲,所有人都不过是你铺路的工具!”
张良紧紧抿唇,不再有游刃有余的军师模样,指尖颤抖着,连声音都有些变调的战栗:“你胡说!我没有!”
风刮起来,火炉烧尽,门剧烈摇晃,砰砰地撞出声响。
“所以我问你,你帮的是谁?你为的是谁?”韩成咬牙切齿,“你帮的是韩王!不管座上是韩信还是韩成,你只要一个韩王!你为的是你自己!你太想睡一个好觉,你太想在这途中死去!”
“你闭嘴!”
“我问你,妄图改立韩王算不算狼子野心?那刘邦往这边行进,找我要你,你去是不去?你算不算通敌!都是你亲口说的罪该万死,你现在如何看待!”
张良张嘴想要辩驳,脸前却突然飞来一个棋罐,重重地摔在他额角,差点踉跄几步。
那棋罐毫不留情地将他额角砸出鲜血,又掉落撞到他肩膀,黑色棋子便哗啦啦如雨点,从他脸上身上洒下,落了一地。
一颗黑子在地上滚了一圈,最终停下,空气由此变得安静而窒息。
阳厉想要上前,却又害怕两人再吵起来,只能在原地沉默。
韩成也没想到张良竟丝毫未躲,惊讶地愣了愣,看着额上流血的张良,他被棋罐砸得侧身,头发微散,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踌躇几下,韩成最后还是一言不发,摔袖子转身走了。
半晌,张良才身形微晃,呆愣住的阳厉反应过来,连忙要上前扶他,张良却没有理他递过来的手,虚脱靠在墙上,久久不发一言。
*
“司徒,我们接下来往哪走?”
张良闻言思考片刻,下意识地摸向额头,那里没再流血,只是青肿。
韩成给了他面子,把原因归咎于摔跤,差了医官送药来。
张良受了,甚至还去韩成面前请了罪,韩成把他扶起来关心两句,看上去像是冰释前嫌。
但他清楚,两人的关系没有丁点缓和,于是他自请领兵出征,作为先行部队往前探路。
令张良没想到的是,韩成爽快地同意了。
看着离去的背影,他突然叫住张良,沉默许久,末了,没头没尾地说道:“你可以走。”
张良当时没说话。
“再往后就是轘辕山,我们去探探轘辕关的虚实。”张良回答方才请示他的将领。
将领领命走了。
阳厉在一旁偷看了半天,欲言又止地烤火,看得张良都无奈,笑着叹了口气:“你想说什么?”
“我……”阳厉纠结万分,最后还是说,“你还好吗?”
张良静静看他,想到韩成的话,问自己,是否把阳厉当工具?
阳厉小他两三岁,但经历不比他少,早已褪去稚嫩,如今一表人才,成熟坚毅,看上去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我把你当弟弟。”张良突然说,“你像我亲弟弟一般。”
阳厉一愣,意识到他是在解释,当即笑了起来:“你救我性命,供我吃穿,做的是如父长兄,你我相依为命多年,胜如亲兄弟,我怎么会怀疑?”
张良点点头,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放空地看着跳动的火焰。
两人没有再说话,等到阳厉添了好几次柴,张良忽然皱眉,他听见地面震动,竟是行军的动静!
“报——有楚**靠近!”
他们与楚国为盟友,一般说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张良却心里一紧,想到项羽如今有了二心,楚国上下并非铁板一块,盟友之事说不定做不得数。
远远地已经能看出泥沙飞舞,军队正骑马靠近。
“敌袭!集结后退往轘辕山!”张良当机立断,好在他们根本没有太多人,灵活机巧,分散躲藏起来不易发现。
他在这边极为迅速地反应,却不想听到一阵马蹄声疾奔而来,越来越近。
阳厉下意识后退,又连忙唤张良:“子房小心——”
动作迅捷而精准,那马上的人像一阵旋风,俯身倏地卷走了张良,手又往后随意一抛,玉佩和令牌一并落到阳厉手里。
阳厉一看,上头仔仔细细地刻着“刘”与“武安侯”,怔了怔,抬手拦住就要追上去救人的卫兵。
“不用去了,的确是盟友。”
被盟友掠走的张良上了马仍有些懵。
他被抱在怀中胸膛相抵,随着马疾驰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抬头,转过去要看人。
“别动。”刘邦在耳边沉声威胁道。
张良便不动了。
他闭上双眼,整个人都靠在刘邦身上,感受对方的气息。
冷风刮他的脸,他抱着唯一的热源,奔马如孤舟,胸膛如铁壁,载着他远离所有的不安与悲伤。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
分别时大雪纷飞,如今依旧是大雪纷飞,两颗心紧紧相依,他竟有种两人从未分离的错觉。
不知跑了多久,四下无人,刘邦陡然揽辔,捏住张良的下巴,偏头不管不顾地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深而久,漫长犹如激战,雪花温柔落在两人发间衣上,勾勒出洁白的轮廓。
白茫茫浩渺天地间,只有两人一马紧紧依偎。
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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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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