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邦声落,营帐变得安静无比。
张良和阳厉生怕此人看出什么,默默垂下头凝视地面,仿佛要把这地看出花来。
张良眨眨眼睛,悄悄抬眼瞥刘邦一眼,只见刘邦正盯着那两杯茶,热气腾腾的,在烛光下冒着微弱的烟。
他心里一紧。
其实只是两杯刚刚添的热茶罢了,自然而然的说法很多,不见得会有什么疑点,但张良还是下意识地看向刘邦,心跳兀然加速。
僵持半晌,等到阳厉站在原地,实在抵不住困意,扭过头去大打了一个哈欠,刘邦才终于开口:“这么晚了,你俩做什么呢?”
语气只是单纯的疑惑,听不出其他意味。
张良心中微沉,以自己对刘邦的了解,他不可能只是疑惑两人为何还不睡的,至少还应该……
像是知道他心之所想似的,刘邦又眯着眼睛看张良,语气不太善,带点隐隐约约的怒意:“深夜饮茶,你不要睡了?不要睡了就跟我走,我让你睡。”
张良终于勉强是安了心,暗中松了口气,连忙往刘邦旁边走去,又扭头叮嘱阳厉快睡。
阳厉困意上来,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回了些什么,吹了烛就翻身上床了。
刘邦看着张良同他一起出来,两人并肩走了两步,忽然停住。
“解释解释?”刘邦挑眉看他,“深更半夜,抛下我夜会其他男人,还衣冠不整,为了什么?”
张良伸手要牵他,却被他把手背在身后给躲了,只得在半空蜷了蜷,收回来,轻轻扣衣角:“我睡不着,又怕吵醒你,便出来走走,刚好阳厉……”
刘邦垂眸借着月光看他,这人犯错误似的低着头细声解释,手指还可怜兮兮地把衣角绕了又绕,指尖摩挲得发红。
委屈巴巴的,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倒像是自己欺负人了。
“好了,”刘邦打断他,把那只手拉过来握在手里,“你理由太长,我不爱听了。”
是渐暖的日子,但深更半夜,还是挺凉的,刘邦的手干燥而温暖,揉了揉他有些冰的手。
这人总是这样,哪怕揉在怀里捂,也都捂不热,全身冰冰凉凉的。
“那我哄你。”张良连忙说,他怕的就是刘邦真生气了不愿理他,只要这人还乐意说话就没事,“我哄你好不好。”
刘邦看他,白皙的脸在明月下有种奇妙的脆弱感。
哪有哄人还要郑重其事说出来的?
但刘邦很明显地愉快了许多,唇角微微勾起点笑,把人又往自己身边拉了点。
“好啊,你哄。”刘邦拉着人往一旁走去,“陪我随便走走吧。”
风拂过灞河,轻轻带动树林草地,发出沙沙声。
两人在一片月光下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赶路,打仗,虽然每日抵足而眠,但他俩确实很久没有闲下来一同走这样一段路了。
与人肩并肩走路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两人腿长不一,步调不一,便要时时注意收敛调整,快慢一致,一颗心挂在旁边人的身上。
张良身子弱,但不能总窝在屋子里,刘邦有意带着他多走走,此刻看张良开始有些微喘了,便停下来。
面前的灞河泛着粼粼银光,刘邦随便挑了处地方坐下,往自己旁边一块干爽平整的石头上拍了拍,抬头让张良坐过来。
谁知张良凑过来,却没有坐上石头,而是破天荒地不守规矩,跨坐在刘邦腿上,手紧紧搂住他,两人胸膛相贴,脖颈交错。
是一个非常紧密,非常依赖的姿势。
刘邦愣了一愣才回抱住他,沿着他脊背轻抚半晌,嘴里笑道:“怎么?嫌石头太硬?”
张良分开怀抱,跨跪着直起身子,垂眸看他:“是啊,我娇气。”
娇气得理所当然,可这样子实在太好看,刘邦嘴张了又闭,暗自想你可能不知道到时候什么东西更硬。
但他还是没说什么煞风景的荤话,而是抬头迎上张良的目光,轻笑道:“以前我在沛县里当亭长,门亭常有旅客经过,形形色色的。”
“嗯?”张良不明白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歪头看他,表情专注。
这表情太可爱,刘邦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
“有一次门亭里旅客太多,那些杂役顾不过来,掉了根木柴在路上,恰巧一架马车要过来,”刘邦讲故事讲究一个身临其境,把人往上颠了颠,惹得张良轻轻扶住他肩,同时继续说道,“颠荡得有些厉害,里头那小贵族就不乐意了,对我大发脾气。”
张良闻言皱眉:“这人好不讲理。”
“是啊,我当时就不高兴了,”刘邦深深看他,眼神却柔和,“但他侍从跑过来给我赔礼道歉,说皇帝下召要富人及其家眷全都往咸阳城赶,他家小郎君没出过远门,坐了多久就吐了多久,人都瘦得大半了,让我多担待。”
张良刚想问结果,却对上刘邦温柔的目光,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我就把我刚翘班采的野果给他了。”刘邦看见张良疑惑的表情,笑了笑,“因为我想到一位故人,他也是个坐马车的小公子,但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我就想着,不知究竟有没有在天之灵,在天之灵会不会经过这里?我多做一件善事,我把我门口的路弄平整,是不是他的路就会好走一点。”
张良定定地看他,他脸上鲜少地出现这种羞涩的意味,可能是在觉得自己幼稚不讲道理,又有可能是因为在剖开自己隐藏的内心。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刘邦揽住张良的腰,轻声对他说,好像在分享什么秘密:“你还记得我俩在丰邑的房顶上么?也是很亮的月光,你裹着被子坐在我旁边。”
张良神色微动,也不禁露出一个笑:“怎么会忘。”
“你睡得单纯,倒苦了我了,”刘邦轻笑,“我在心里想,我身边这个神仙妙人,终有一日要离去的,他回他韩国相府,我回我田里耕地,有些事情发生了,却比梦还不真实。”
“刘邦……”张良张大双眼,有些紧张地抿嘴。
“你那时候问我是不是有心上人,”刘邦握住他后颈,把人往自己面前压,轻轻啄他的唇,“我是有心上人,我还和他乱世相逢,他如今在我面前好好的。”
“这就够了,子房,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害怕。”
刘邦与他对视,眼神没有半分杂质:“方才的话,你要重新给我解释吗?”
张良的眼眸颜色很浅,这是刘邦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他眼里闪着月光,细碎的光泽映得眼睛通透,无数的话语欲语还休。
“不用了。”张良呼吸一滞,道,“就是这样的。”
也许只是一呼一吸间,也许真的过了很久,刘邦的神情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眼睛弯起,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看着这双眼睛,张良忽然从心里冒出一丝惊慌,想要挽留弥补般,下意识地凑近了,两人呼吸交错。
“你……”刘邦错愕地要说话,却在下一刻被张良捧起脸,用柔软的唇封住了话语。
中途片刻喘息,张良脸颊微红,郑重道:“我不会害你的。”
回答他的是下一个热情的吻。
张良后悔的事情不少,今天又多了一件。
就着他自己选的坐姿,此时不再是单纯的双膝跨在刘邦两侧,而是结结实实地双腿完全被分开,跨坐下来,刘邦一手捏着他的腰不让人逃。
月光明亮冷冽,张良镀上一层清辉,显得纤细而脆弱。
他长发微微濡湿几根沾在颊边,眼眸低垂眉头皱起。
刘邦把这副模样尽收眼底,偏过头柔情地亲吻他的耳廓,又咬上他的耳尖。
“……不要在这里,”张良攀着刘邦的肩膀,下意识地就要往上逃,直觉告诉他赶紧离开,“……回去好不好?”
刘邦的回答是毫不留情地用手紧紧攥住他的腰。
张良几滴眼泪颤颤巍巍地掉下来,妄图蜷缩身体,往刘邦颈窝埋,仿佛幼鸟般依偎在这个人怀中。
可惜刘邦此刻少点温情,他又被轻拽头发而扬起下巴,再次纠缠住了唇舌。
*
萧何押着鼻青脸肿的慎戎前往帅帐,本想着通报后稍等半晌,让里头两位整理整理,却发现回应迅速,掀开帐一看,只有刘邦在看地图,颇有些惊讶。
“子房呢?”
刘邦没什么表情,睨了战战兢兢的慎戎一眼,回答:“他自己帐里赖床呢。”
正事私事折腾了整整一晚上,张良直到现在都还在沉睡。
“问不出什么新的来。”萧何说,犹豫再三,还是问,“是你审的他?”
一大早,这慎戎就跑到他这里,给了长长一张名单,萧何人都没清醒,先被这人肿着的脸给吓得心梗。
刘邦轻快地“嗯”了一声,道:“差不多吧,子房审的。”
按着张良的想法,合该是慎戎自己去找萧何自首,然后再吐出一连串情报来才对。可惜刘邦太聪明,脑子都不用转,自己就把人又从床上提出来丢给萧何了。
萧何没太懂这两人的脑回路,直截了当问:“你们俩究竟在闹什么?”
“他一定要比我们先审的理由很多,”刘邦轻笑一声,“你想听关乎私情的还是公事的?”
萧何沉默半晌:“……公事?”
慎戎跪在地上,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到地里面,表示自己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怕审出来是韩成做的。”刘邦无所谓地道,“不过很好,其实是范增安插的人。”
萧何没说话。
事实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张良的身份确实颇有些尴尬。
虽然各势力相互借兵或是谋士投靠都正常,他却名义上是借过来的韩国司徒,事实上是投靠而来的军师,一颗心分两份用,能得到刘邦如此信任,在寻常人眼里本就已经是极为奇特的事情了。
刘邦没有去想这些,而是走到慎戎面前踹了踹他,让人抬起头来。
“单纯审个人而已,不可能心情这么差。”刘邦眯着眼睛,气息有些危险,“你还和他说了什么?”
慎戎浑身一抖,抬头看刘邦,还未从昨日劫后余生的后劲中缓过来,就又被这人杀人似的眼神瞪得几乎腿软,匍匐在地上求饶。
“求饶没用,一字一句地给我复述一遍。”
“……是范增让属下说的!说若是张军师要拦,便诘问他、问他……”慎戎只觉得自己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旁边的眼神也越来越冷,下一秒就要压得自己尸首分离,“问他张家世代相韩,为何悖主弃义……”
“你他娘的敢提这个——”刘邦破口大骂,抬脚把慎戎踹飞半米,银光忽闪,他拔剑就要砍。
“沛公!”萧何按住他的剑,急切道,“此人还不能死!”
剑刃堪堪顿在慎戎喉咙前,削掉几根汗毛,慎戎连口水都不敢吞咽,满脸都是冷汗。
“现在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萧何见劝住了,连忙把剑从刘邦手上夺下来,“等后面自然军法处置。”
弃韩助楚,刘邦深知这对张良意味着什么,所以迟迟不敢与他挑明了说,只想等个时机合适,再与他把疙瘩抹平了。
谁知这些烂人直往张良心窝戳。
“别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刘邦面如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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