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嬴婴却伴随棋子落下的声音倾身向前,冷笑一声:“太重要了。我不怕死,但你想不通这个问题,你跨不过这个坎,身份不是你我能选的,全都是困于华服的囚徒。”

“我不是——”

“我不信命,却信凡事皆有因果。我受了皇兄打天下带来的恩惠,这是种下的因,如今一死了之,是我的结果。”嬴婴说,“韩非又何尝不是?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韩国公子,最后因为韩国而死,也算是偿还。你呢,你也要为了韩国去死么?”

嬴婴看着张良姣好平静的脸,突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

张良握紧了手,力度之大让他微微颤抖。

“就在李斯把毒酒灌到他嘴里的时候,皇兄的赦免令将将走到天牢大门,真是造化弄人。”嬴婴啧啧感叹,“不过你俩不是很像么?韩国公子替秦王出谋划策,韩国司徒为楚军谋取天下,你走的早就不是一开始的路。”

“闭嘴。”

寒光一闪,木屑崩开,一柄匕首狠狠地扎入棋盘,分毫不动。

张良站起身来,眼里冷色愈深。

嬴婴低头看匕首刺入之处,下在那处恰恰是一手妙棋,使他退无可退,白子大胜一场。

他不禁哑然失笑,抬头看张良。

“你知道的,如今不是简单的输赢,仇恨冲昏你们的头脑,但仇恨在如今这局面里毫无存在的意义,”嬴婴看着冷脸的张良,了无痕迹往他身后瞥了一眼,“现在不是周天子的天下了,哪怕你不去想它,这件事也避无可避。”

嬴婴勾起一抹笑:“局势很迫切了——”

“子房!”

帘帐忽然掀开,刺眼的阳光转瞬即逝,张良眯了眯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刘邦握住他的手,神色焦急:“此子不可杀!”

三人在帐内沉默,张良身体紧绷,是一副防御的姿态,气氛紧紧拧起来。

刘邦紧张地向前一步,张良回过神,抬眼看刘邦的眼睛,表情没什么变化,默了半晌,挣开他的手出去了。

“来人,把嬴婴给我看好了!”刘邦嘱托卫兵,连忙追出去。

但张良并没有走多远,只是随便找了个帐的阴影蹲成一小团,抱着膝盖不知道在地上看些什么。

刘邦松了口气,走到他旁边,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下去。

张良像是根本没察觉到,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好像要把地下看出花来。

“要杀嬴婴的人很多。”刘邦打破沉默,“我当然知道你心中恨,但他暂时不能死。”

张良还是不说话,伸出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戳着干燥的土地。

“杀他没用,子房,他只做了十几天秦王,罪恶滔天的不是他,”刘邦抿了抿唇,悄悄挪了挪,拉近两人的距离,“但是他迟早会死的,等这段时间过去。你懂兵法,却不懂人心。”

张良看他一眼。

刘邦被这一眼激励了,说明张良还是愿意听他讲话的,终于放下心来解释道:“虽然群情激愤,杀嬴婴是众望所归,但杀他一事,还是要等项羽定夺,你单知道项羽会为权力而怒,却不懂这公子婴也应该由他来杀。”

“况且……”刘邦左右看了看没人,伸手把他乱戳的手指握在手里,轻轻摩挲几下,“虽然秦王暴政,但这关中百姓大多都是土生土长的秦国人,我既然要以‘仁’自居,哪能上来就把他们的王给杀了?你说对不对?”

张良撇撇嘴,显然是心情回升了,轻轻在刘邦手心里挠了挠。

刘邦心里一软,立马把台阶往前递:“子房,你原谅我,咱们再等等。”

张良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叹了口气,坐下往刘邦身上一倒。

刘邦下巴蹭蹭他额头,没忍住笑。

“笑什么?”

“笑子房可怜可爱,整日小老头一样事无巨细地考量,原来还是有想不到的。”

张良往他腰上掐了一把,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回头看向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刘邦,伸手把他也拉了起来。

*

“韩公子非!”

张良觉得灵魂被抽离了躯体,脚下踩不到实处,只能飘在半空,做了这场面的看客。

他看见自己抓住韩非的衣袖,近乎残忍地掐住韩非的手,用力得指节泛白。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张良忘不了自己的手指是如何被一根一根地掰下来,韩非的眼神又是如何地悲伤不忍。

韩非的面容早已模糊,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利刃,永远地刺入张良的心脏,没入血肉,无法逃脱。

“你长大就会懂的。”韩非只这样说。

张良忽然就被一股巨力吸回身体,仿佛踏进漩涡,轻飘飘的感觉陡然重如千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

只有嬴婴在一旁喋喋不休:“世道早已不同,你避无可避。”

身边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异常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溺水感,冰冷彻骨,无边无际。

“——救、”张良兀地住了嘴。

他睁开眼睛,心跳如鼓,面前是熟睡的刘邦。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太阳透过半掀开的窗帘晒进来,刘邦呼吸微沉平稳,一派惬意景象。

刘邦像是要把打仗时候缺的觉全都睡回来,所有事情往萧何樊哙那边一甩,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起,美其名曰主公急需养精蓄锐。

张良强迫自己放轻呼吸,又因实在喘不过气来而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微张口吸气再吐出,这才慢慢缓过来。

刘邦依旧睡着,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伸手熟稔地揉了揉他的背。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张良身体虽逐渐转好,但依旧多梦,还常腹痛头痛的,刘邦便时常留意着,怀里的人只要多翻了几次身,就会哄小孩般轻拍他入眠。

张良无奈笑笑,额头抵他颈窝,心跳渐渐平静,等再抬头时,便对上了刘邦还略睡意惺忪的眼神。

“刘兄……”张良瞪大双眼,讶然片刻,“抱歉,吵醒你了吗?”

刘邦摇摇头,伸手从张良头顶开始往下顺毛般揉,沿着脊骨一路揉到腰臀,轻拍两下,然后才说话,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又做噩梦了?”

张良没有马上回答,长而密的睫毛上下掠过刘邦颈间的肌肤,让他喉结没忍住滚动几下。

“没有,旧事罢了。”张良道,“不太算是噩梦。”

“唔……”

刘邦沉吟片刻,眨了几下眼睛,眼神已经恢复清明。

他把手移到张良背的另一边感受对方的心跳:“现在好些了?”

怀里的人轻轻点头。

那股劲缓过去,他没太睡饱,现在困意已经上来了。

刘邦打算等他睡着了再走,便就着姿势轻拍他背,动作轻柔,带着特有的节奏,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颇为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

这几套动作轻车熟路,真真正正地练成条件反射了,只要枕边人有什么不对,自己基本都能立即反应过来。

惬意半眯眼睛的刘邦意识到这个事实,暗中啧啧称奇,从心底浮现出一种奇妙的自豪感来。

“没一件事儿短了你的,比我用的还好,”刘邦没忍住喃喃道,自己都把自己感动到了,“还从吃药到哄睡觉伺候得头头是道,什么事都我亲自来,你说说,我可真是个好……”

这个“好”字在嘴里绕了小一圈,他还是没能选出究竟是“好夫君”还是“好媳妇”更贴切。

“好爹。”

张良冷不丁冒出一句。

气氛微妙沉默半晌,突然爆发出一声:“你这小混账——”

刘邦气个半死,手往他腰处毫不留情地挠痒痒。

“不许挠痒!啊!我错了!”

“早就嫌我年纪大了,对不对?”刘邦恶狠狠威胁,另一只手挠他脖颈,惹得人紧缩成一团。

“没、没有!刘兄风华正茂……”

人扑腾几下,反抗无果,只能又笑又惊叫着求饶,毕生所学的好词全部吐出来。

过了好久,张良才喘息着抓住刘邦的手,眼睛笑得亮晶晶的,身上挣扎出一层薄汗,整个人鲜活起来。

刘邦默默看了一会,凑过去在他鼻尖落下一吻:“……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看样子昨天的气是消得差不多了。

“嗯?”张良伸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思索片刻,“大概是想通了些事吧。”

“什么事?”刘邦舔舔嘴唇,“能问么?”

张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拉近两人的距离,毫不客气地把脸上的汗往刘邦衣服上蹭干净,埋在他颈边静默起来。

刘邦无奈地由着他把自己当面巾,见他这副模样又是不想说,便也不多问,打算起床了。

“是韩兄。”张良却开口了,“我与他有过争执,如今一想,是我幼稚了,我太不懂他,也太不懂这世道。”

韩兄?

刘邦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活人争不过死人,但记忆总会因为时间而变得浅淡。

就像张良,经历太多生死离合,死亡在他心中再掀不起波澜,而逝去的什么韩兄秀弟,诚然是他消不去的疤痕,但时间将尺度拉得太长,这些都只是曾经。

如今,阳厉作为他弟弟、自己作为他兄长的这一段经历无疑将会更深更长——“兄长”二字不再能简单明了地指向一个人。

刘邦眼神微暗,恨不得直接把人锁在自己身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张良不解地看他,此人表情从愉悦到极富侵略性,变脸比翻书还快。

“子房。”刘邦强迫着与他十指相扣,“我会一直在。”

这话说得突然,好像和话题毫不相干。

张良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微怔,下意识地与他对视。

刘邦的眼神总是如此,坚毅,锐利,又如阳光照耀的湖水,温暖而安稳。

“好。”张良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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