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六月的最后一天,我从过路的阿拉伯行商那儿买到一小罐蜂蜜,回来就开始学着炼制蜜丸。当晚我在药房里一直捣鼓到夜半,筋疲力尽地睡着时,应该已是七月的第一天。

后半夜我睡得很香很沉,就连沉重的铁蹄踏过城门的隆隆声也未能将我惊醒。我是被破门而入的看门人摇醒的,那时天已蒙蒙亮,国王阿马里克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紧急应召时我带上了剩下的小半罐蜂蜜,心里隐隐感觉有些大事要发生。

是的,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我一入宫,就被叫去参加医师会议,会上我了解到,国王此番紧急回归,是因为他在战场染上了严重的痢疾,回来就已经卧床不起了。这时我无比痛恨这场形式化的会议,尽管我再三要求立即开展治疗,御医们还是坚持商讨出一个多数人都同意的治疗方案——事实证明,这点延误的时间无比宝贵,会议还没结束,近侍就来通知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国王驾崩了。

我立即站起来申请去做死亡确认,这是必要的程序,一般由宗主教主持,两名御医在一旁见证。在场的御医多数都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竟然就让我这么去了。

我心里其实还存有一丝侥幸:阿马里克国王还不到四十岁,正当壮年,不排除有惊厥假死的可能。

国王的卧榻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床单,上面装饰着层层叠叠的金色帷幔。我走进去,不出意外在床边发现了鲍德温殿下。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宛如一尊石像。

我侧身让过他,前去查看情况。阿马里克国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凌乱的大胡子沾着些许脏污,人中处微微显出一丝血痕。见是如此严重的病容,我顿时有些心跳加快,脱去羊皮手套,伸手到他的颈侧去摸脉搏。

“我的父亲真的过世了吗?”

“我想是的。”

脉搏完全停跳了,说明人已经无力回天。我黯然看向鲍德温,发觉他还没准备好去接受这件事。

“可是……”鲍德温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从头到脚开始发抖,“他刚才还在和我说话,说要带我去打猎,骑着马翻越阿曼努斯山……他的约定怎么……”

“殿下,我们无法要求已经过世的人遵守承诺。”我握住那只缠满纱布的右手,却没能止住他的颤抖。

这时,耶路撒冷宗主教阿莫里带着一群修士匆匆赶来,简单布置了一番,开始为国王祈祷、唱诵、涂抹圣油。

这些本该是弥留之际做的事放到这时才做,可见国王的薨逝有多么的出人意料。王后玛利亚·科穆宁,鲍德温的继母跟着也进来了,她一进门就吩咐乳母把伊莎贝拉公主抱走,在看到鲍德温殿下时皱起了眉头:“怎么可以让孩子呆在这里!”她对侍女摆了摆手,后者便礼貌地把我们赶到外面的房间。

“您感觉哪里不太舒服吗?”

鲍德温愣愣地摇头,脸色还是很不好。

我发现托盘上有一大壶热水,似乎没有人要用,摸了摸口袋硬硬的,那小半罐蜂蜜还在,便去冲了两杯热蜂蜜水,端过来给了他一杯。

“喝点蜂蜜水吧,对肠胃有好处。”

其实主要是我需要喝点什么。早起到现在我还没有吃任何东西,感觉眼冒金花,胃里仿佛有蝴蝶在飞。鲍德温的情况应该更糟糕,他昨天夜里就守在这里。

“苏莱曼,我感觉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鲍德温喝下热水,脸上终于泛起些红晕,“父亲的死太突然了,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上|帝既然是在天堂发出召唤,为何连临终忏悔的时间都不留给他的信徒呢?”

“抱歉,这个问题我不能解答。”这话未免有些冷漠,停了停,我又加上一句,“不过,若是死亡的脚步声过于紧急,人在听到时一定会尽可能地把想说的话,想做的事说出来。你的父亲最后是在和你说话,想的也是和你一起去打猎,殿下,我想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说完这些话,我便向鲍德温道别。因为不想看到他流泪的脸,我走得十分匆忙,连装蜂蜜的罐子都落在热水壶那边了。

外面的人开始敲丧钟了,一声接一声。钟声顺着道路在王国各地传递,想必各路人马很快就会闻讯而来。

出去时,我听见御医总管阿尔弗雷德在门口高声吵嚷,说他们一时疏忽,把一个不是御医的人送进去了。我便绕开大门,跑到威廉大人来时的必经之路上等待。

死亡确认仪式最终是由总管和助手在一旁见证的,我是阿拉伯人,没有资格走入圣墓大教堂,也就只能听听威廉大人的复述。据说那时,国王身着深色殓衣,静静地躺在洗礼台上,一旁的宗主教执槌轻敲他的额头,将王的名字一连高喊三次,如无回应,即可确认死亡。

“阿莫里太老迈了,”提及这场仪式,威廉大人做出有些私人的评价,“他的头发和帽子几乎一样白,颤抖的手都快举不起木槌了。”我很敏感,顿时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接着就是举行葬礼。

国王的丧仪无疑是隆重的,不过这是我在耶路撒冷见到的第二场国丧,对此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好奇心。夜晚的大教堂灯火通明,在内的贵族齐声进行祷告,唱诵挽歌,一直到过了夜半才平息下来。到了白天,城外的基|督徒纷纷涌入教堂听教士布道,乱哄哄地唱着赞美诗,很多人不明所以地跟着流下泪水。最后举行安魂弥撒,将国王的遗体归葬圣墓。这些送葬仪式我都还记得,因为十年前,国王鲍德温三世驾崩时,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葬礼之后,就是鲍德温的加冕典礼了。

七月十五日,十三岁的鲍德温在圣墓大教堂加冕成王,称鲍德温四世,是为耶路撒冷王国的第六位君主。这个日子比较特殊,不像以往的耶路撒冷君主的加冕日一般选在周日,而是周一。做出这样的变动,主要因为这一天是耶路撒冷建国七十五周年纪念日。

加冕仪式也是在圣墓大教堂举行的,我仍是无缘一见。不过,作为一名穆|斯|林,我也不用像基|督|徒那样停止一切工作,向着耶|稣圣墓的方向去礼拜,所以那天我照旧是在药房做试验,想方设法让兔子吃下我搓出的蜜丸。

快到中午时鲁阿过来找我,看上去愁眉苦脸的。

“哥啊,我闯祸了。”

花了一点时间,我才从他颠三倒四的诉苦中了解到事件全貌。其实很简单,鲁阿早起喂鹰时,不小心把其中一只放跑了,找了一上午也没有寻回,很害怕威廉大人会为此责罚他。

“没关系,丢了一只鹰而已,威廉大人不见得这么小气。”

“飞走的偏偏是国王陛下的苍鹰!”

“啊?”

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鲁阿说的国王是鲍德温。是了,从今天起,他就是鲍德温四世,不再称殿下,而是陛下了。他才十三岁,还有两年才算成年,国事重担这么快就落到他肩上,我们全都始料未及。

“你别担心,先跟殿……陛下说,他应该不会责怪你。”

“可我不能进入宫廷!”鲁阿绝望地说,“威廉大人肯定会先一步到来的!”

我又花了一点时间来安慰弟弟,答应他等威廉大人回来后,我们一齐去承认错误,并商量后续的赔偿事宜。

还没等到鲁阿心情平复,威廉大人就回来了,他进门后直接来见我,大声恭喜我升职了,可以进入宫廷去当御医——坦白说,我当时收到的更多是惊吓,而不是惊喜。鲁阿乘着威廉大人高兴,急忙把自己的过失说了,希望能蒙混过关,结果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我知道那只鹰去了什么地方。”威廉大人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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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温四世中心】白马、草药与苍鹰
连载中挽霞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