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宵小,姓名便不足挂齿,二郎真君不听也罢!”
血红狰狞的恶鬼面具与他那通身的书生气极不相衬,他的嗓音分明经过了变化,低如雷震,不是真声,在满目疮痍的华山上几乎荡出回音。
三界之中想取杨戬性命的妖魔不计其数,记是记不过来的,只是眼前这书生的举止语气,隐隐有种熟悉之感,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在下已恭候二郎真君多时,没想到真君也是个多情之人,在此英雄救美。只是,真君未免逞强了些,上古大神留下的法器,若发挥得当,开天辟地也使得,毁天灭地也使得,以区区千年修为的金身去挡,到底不自量力了。”
这鬼面书生只是嘲讽,并不乘胜追击,这很不合逻辑。明明,只消再发动一次先前那般的攻击,杨戬与敖无心二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若说此妖不想取他二人性命,那也不可能。因为方才来自宝莲灯的那一击毫无收敛,总有八成把握将他二人一举毙命,此刻侥幸活命,不过是由于杨戬及时将敖无心护住,又巧妙地以一个最能护住心脉的角度承受了那一记重击。
听这书生话语,他与敖无心并无仇怨,全是冲着杨戬一人而来。既抱了取杨戬性命的决心,此刻却还在浪费时机冷嘲热讽,原因只有一个。
杨戬默默听着鬼面书生的嘲讽,漆黑的眸中渐渐明了眼前局势。
只瞧上两眼,杨戬便看出了眼前之人的底牌——不曾修炼真气,连寻常武功也不会,全然仗着一点并不浑厚的法力,不知使了什么邪门法子,驱使了宝莲灯,才能释放如此大的威力。
而为了方才那一击,鬼面书生已耗尽了气力,于是在此拖延时间,待攒够了法力再次出手。
杨戬嗤笑。
这厮凭什么以为,配取他杨戬的性命?
“敢拦我杨戬的去路,不自量力的只怕是阁下。”
不等鬼面书生反应,只见杨戬额间一道银茫乍现,如箭如刀,瞬间刺穿了鬼面书生的身体。
敖无心还处在紧绷防御的状态,甚至准备用自己的身体保护重伤的杨戬,可以还没等到舍己为人的机会,就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那道银茫几乎晃得她片刻失明,下一瞬,鬼面书生直接被击飞出去,重重仰摔在地,连一声痛叫都发不出来,只痛苦地在地上扭动。
杨戬有意留他性命,避开了要害,毕竟还要从此人身上问出三妹杨婵的下落。
可是杨戬才想上前去揭他的面具,再一眨眼,七彩光华闪过,鬼面书生逃了。
敖无心按住狂跳的心脏,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是什么人,宝莲灯怎会帮他?宝莲灯不是有自己的灵识,能辨善恶吗?”
听闻正因如此,当年在开天神斧的巨威下,宝莲灯自发护住了杨戬,令杨戬毫发无损。
可是如今,宝莲灯不仅帮这鬼面书生伤人,还助他逃了!
怎会如此!
不过,今日太多的震惊都顾不上深思,敖无心用力撑住杨戬摇摇欲坠的身子,只见他闭目忍痛,面露苦楚,额角冷汗直流。
“二爷,还好吗?”
方才他开启天眼出击,着实将敖无心唬了好大一跳。杨戬伤得多重她很清楚,强行开启天眼,当真是不要命了。
毕竟……二百年前的旧伤还尚未复元。
杨戬垂目望向她,他如夜的漆眸仿佛因伤痛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隔着那层水雾,他素来凌厉狠绝的眼神也变得柔和朦胧。
他在看她的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美目,也曾无数次像此刻这般,认真地注视着他,盈满滚烫的关切。熟悉入骨的眼神再度出现,令他恍如隔世,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不自觉地,杨戬抬手,环住了她的削肩。
还是同从前一样地单薄纤弱,这样单薄的肩膀,是怎样一个人扛过这些年的?
敖无心见他发怔,全未多想,只当是他伤重无力,非但没有将他推开,反而拉住了他那只不规矩的手,将他的手臂搭在她的后颈,好能扶他站稳。
杨戬眉心不可自控地深深蹙起。她直到现在,还在如此天真热切地关心他的伤势,而不是狠狠将他抛下。她为什么不趁机将他抛下,来报复先前这些年的怨?
他宁愿她不必这般善良纯真,宁愿她向他当面复仇,或许这样,能消解他心中的愧。
闷痛,从心底一层层裂开,与伤痛一起猛地涌上心头,攥得杨戬心脏仿佛瞬间碎裂。
彻底失去了意识前,他看到的,全是她眼底的担忧惊惧。
他竟还能得到她的牵念,他凭什么配得到她的牵念?
……
又是熟悉的梦境。
空荡荡的真君神殿,青幔低垂,只有影影绰绰的烛台和晃动不安的烛火。
脚步声在身后渐近,还有金属在地面拖行的尖利的声音。
杨戬不必回头也听得出来,那是剑尖划过地面的声音。
“你都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吗?”
这声音很幽怨,带着恨。
杨戬长长吐出口气,回身,看到了敖寸心……应该说,是敖无心,正拖着一柄长剑盯着他。还是穿着从前她最爱的水红色衣裳,那双向来天真的眼睛里满是怨。
她在控诉些什么,杨戬听不清,她的声音在梦境中变得扭曲,一时变成王母,一时变成玉帝,一时又变成三妹杨婵。
寸心怨他,王母厌他,玉帝忌他,三妹恨他。
杨戬其实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梦里,不同的人会交织在一起,纷乱得毫无逻辑,又精准无比地戳中他内心最痛的位置。
每次,梦境都会在这种无法承受的变幻和压迫中结束。
只是今天,他眼前的敖无心那样清晰,不论声音如何扭曲混乱,她那张嗔怒的芙蓉面始终真实如见。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仿佛有什么不同。
仿佛,多了一丝奇异的情绪。
……心疼?
当这个判断冒出脑海的时候,杨戬忽然觉得自己心痛到无法呼吸。
“寸心,不必。”他沙哑着唤出她的闺名,“……我不值得。”
他不由得上前迈动了一步。
眼前的敖无心立即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在以往二百年来的梦里,那柄她随身的宝剑从未真正举起过。
剑尖抵住了他的心口,警告他不许再靠近半步。
“寸心……”
杨戬忽然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抬手握住了剑身,锋利的刃立刻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手臂上的银色护甲蜿蜒。
他向前逼近了半步,对面的人没动,剑尖便刺进了他的胸膛。
杨戬索性握紧了剑身,鲜血几乎涌出手掌,他仿佛不觉得痛,一用力,将刃尖深深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只要,能离她近一些,看清她的眼。
……
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杨戬猛地睁开眼睛,心口窒息般的疼痛还未散去,眼前的景象却十分清晰——不是梦,是独属于现实的、近乎残酷的清晰。
这是一间简单干净的住所,陌生,但有着人间的温馨。
华山,宝莲灯,鬼面书生,敖无心……昏厥前的记忆飞快涌回脑海。
“二爷,你醒了?”
敖无心就坐在床边,几乎称得上焦急地打量着他。
那张脸就在自己面前,神情却与梦中的怨恨全然不同。
“你终于醒了,怎么样,可以听到我的声音吗?”
她用衣袖去拭他的额头,杨戬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发热,已透了一身的冷汗。
好半晌,杨戬才缓过神来,道:“无碍……”
敖无心听到了他的回应,总算松了口气,劫后余生般地庆幸:“二爷总算是醒过来了,二爷若再不醒,我真要被你活活吓死了。”
当时杨戬昏倒,敖无心不敢在华山久留,也不敢贸然回天,便将杨戬带到了灌江口。这一带是杨戬的地盘,是最安全的。
然而二郎真君重伤昏迷是天大的事,敖无心不敢走漏风声,也不知有谁可信,便没有通知杨戬留在灌江口的旧部,低调地找了一户农舍借宿。
农舍主人见他二人衣着相貌样样不俗,知道是惹不起的大人物,说不定是谁家私奔出来又被仇家追杀的贵人,本不敢沾上干系,但敖无心一出手就是一颗灿若星辰的宝珠,那农舍主人一辈子没见过这般值钱的宝物,实在抵不住诱惑,便铤而走险收留了他们,自己则暂且搬到别处,生怕遇见他们二人的仇家。
倒也清净。
敖无心将杨戬安置在榻上,起初他睡得还算安稳,敖无心一眼不错地在旁守着,一切等他醒来再作打算。
谁料到了后半夜,杨戬的状况突然恶化,仿佛陷入了极其痛楚的梦魇,样子瞧着实在吓人。
额头和身上滚烫,手脚却冰凉。
敖无心不知道,这是符咒发作的缘故,平素不过是逼出些冷汗,今日杨戬伤重虚脱,符咒乘虚而入,让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承受不住,这才发起高热。
敖无心连忙打水为他擦拭降温,却是无用。
眼看他烧得几乎痉挛起来,敖无心的恐慌到达了顶峰,好在他猛地一个激灵,居然醒过来了。
“无碍。”杨戬见她一脸倦容,知她是为自己担惊受怕,不由心下内疚,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
敖无心全副心神都在他的伤势上,压根没留意他的动作,自顾自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觉得降了一些,看来凶险已经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她原也受了内伤,接连的惊吓早已令她疲惫不堪,此刻见杨戬情况稳定,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所有疲倦一齐袭来,脑中一晕,朝杨戬身上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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