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叶担心安灼拉的心理状态,9岁的孩子遭遇绑架,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了。虽然安灼拉今天的脸色不错,但所有人都能看出这孩子心事重重。
“你们在说什么?”傅立叶没有怎么跟孩子打过交道,小心翼翼地在他们旁边坐下。
“我在说安灼拉他家这个房子真大,养了好多我没见过的花。”瑞尔威回答。
傅立叶抬头看看玻璃房顶,“很有意思的设计,如果所有住在屋子里的人能直接欣赏自然,想来心情也不会压抑了。”
一个理想居所应该是天人合一的,他把这个概念记在脑里,为他脑里的和谐社会蓝图再添上一笔。
“我住山里时一开门就是大草坡,天天心情都好。安灼拉你都没有见过。”见安灼拉没有不满,瑞尔威已经单方面放弃敬称了。“城里经常灰蒙蒙的。”
“里昂好多烟囱啊,这里挣钱应该很容易吧。”瑞尔威惆怅望天。
“……”傅立叶嘴角抽抽,挣钱容易?算了,童言无忌。
两人本就是来开导安灼拉的,见安灼拉一直游离在话题外,都不知道怎么办。
“傅立叶先生,您去过工厂吗?”安灼拉兀自开口了。他结合傅立叶的衣着和居住环境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这种话应该算不上冒犯。
“去过。”傅立叶点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家还在经营呢绒工厂,而自己也按着父亲铺设的道路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商人。
“里面什么样子?”家里把安灼拉保护得很好,即便出行,马车也会绕道工业区。安灼拉连工厂大门都没有见过。
“里面……机器的声音很嘈杂……”英国佬发明的新纺织机器在上世纪中叶短短时间内就风靡了欧陆,50年后,现在的纺织机器更加精巧。
“有不少和你们一样年龄的儿童在工作……”轧棉机、纺线机和织布机的首选操作员都是儿童,因为手比成人小多了,报酬也比成人低,更服从管理。
瑞尔威叹气,如果没有人领养他,他就是打算去工厂做工的。他还在想怎么报答马德兰先生,他不能白吃白喝,要每天赚钱回家。
安灼拉低下头,如果他没有生在这样的富贵家庭,也该进工厂当童工。
傅立叶并不排斥童工,劳动的美德应当从小培养,会劳动才有担当,但现在的社会制度把一切美德变成压榨人力的工具,越勤劳越贫穷。在他的理想世界,每个人从小就劳动,创造价值,但不是无意义的长时间的重复劳动,而是寓教于劳,人可以选择自己乐于从事的工作,在劳动中学习成长。
“说实话现在工厂的环境非常不好,人在里面长时间工作后会非常狂躁。”
这是他考察工厂后得出的结论,傅立叶本来以为高强度长时间劳动后人会疲惫不堪,但实际上,工厂里打架斗殴事件层出不穷屡禁不止。当人的自由被剥夺后,情绪总要找宣泄口,那些工人就像铁牢里的斗兽……
“这就是我遭遇绑架的原因之一么?”安灼拉凝视着一株正在盛开的水仙说。
“安灼拉,那人再有什么理由,也不是他犯罪的借口。”傅立叶说,他想这孩子还困在情绪里出不来,也是,才24小时不到。
“听马德兰先生说,他没得到工厂赔偿才想绑了我要钱,为什么工作会受伤?”安灼拉没见过纺织机器,“拿到赔偿很难么?”
安灼拉皱眉,他必须要评估绑架者的犯罪动机,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和梦想不劳而获完全是两种情况。
“……很难。”傅立叶诚实说,虽然他在经营工厂时尽量补偿那些受工伤的工人,但大多数工厂主根本不在意。人,这种资源街上到处都是,就像机器的零件,坏了就换,不,甚至不如机器,机器还要定期保养,而人连休息的权利都没有。
安灼拉无言,他感觉自己生活的环境就像一块幕布,而幕布被掀起了一角,真实的世界在后面等着他。他透过玻璃看向萧瑟的花园,他要不要离开美丽的花房走到外面吹寒冷的风。风,真正的空气流动,真实却刺骨。
“花房里真暖和啊,像春天已经到了。”瑞尔威打着哈哈。
只是“像”而已,安灼拉随意揪了一朵旁边娇艳的山茶拿在手上,“真正的春天在外面。”
……
上午,其他贵族和商人家庭都纷纷派人来高缇耶家问安。绑架小孩威胁家长,这让所有有孩子的资产阶级家庭都紧张起来,可以预见未来这些家长给孩子加强的安保更严格了。
本来上午冉阿让想静静地在房间里看那本《百科全书》,但瑞尔威明显昨天休息太好,以至于今天精力旺盛。他们在高缇耶家的花园里走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出门在这片住宅区散步了。
傅立叶一上午跟安灼拉相处下来,发现这孩子天性敏感,天资聪颖,没有富贵子弟的娇气毛病,爱专研……甚至有点像当初的自己。
安灼拉带傅立叶去了自己书房,傅立叶看了他的过去学习记录和作业情况。
“你的作业完成度都还可以,但只是完成。很明显,你对数学和文学不感兴趣。”傅立叶翻阅着安灼拉过去的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安灼拉内心对数学排斥,学会计算数字就意味着以后要做账,要在金钱堆里打滚。而文学,他不明白那些颂花吟柳的诗歌有什么品鉴价值,他自己要是想写也能写一堆。
他总是不上心学习的样子,让父亲肝火大动,但父亲又疼爱他,母亲也护着他,最后父母只能把火发在历任家庭教师身上,认为是他们不好好教。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傅立叶想这孩子总要往上读书,高缇耶不会让他的孩子没有文凭。
“……”安灼拉还在防备傅立叶,总觉得他是父亲一派的,要是自己跟这个还不是老师的老师说自己不想从商,他转头告诉父亲,自己腿还不得被打断。
“你要是不想从商的话,我也能理解。”傅立叶小声说,很神奇,他似乎在跟过去的自己说话。
“!”安灼拉瞪着傅立叶。
“我不会跟你父亲说的。事实上,我跟你一样,我七岁时父亲就要求我学会打理财务。”傅立叶平视着安灼拉,他笑笑,脸上褶子一堆。“但是我现在自由了,想写书就写书。”虽然写的都是没人看的东西。
傅立叶跟安灼拉讲起他爹死前立下的坑了他半生的继承遗产,“他要我从商到20岁才能继承三分之一遗产,继续从商到25岁并且结婚再继承三分之一,最后坚持从商到30岁才能完全继承。”
安灼拉听后毛骨悚然,他开始担心自己父亲也如此坑儿子,那么自己还有20年要熬。
“您已经继承了全部遗产。”安灼拉说。
傅立叶点头。
“那您为什么还住那样的破屋子?”安灼拉疑惑。
那就关于大革命了……傅立叶还不想跟孩子讨论这样复杂沉重的话题。“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用一句话带过。
安灼拉见傅立叶回避,也知道可能是一段痛苦往事。“自由”和“代价”,他在心里琢磨这两个词。
安灼拉的保姆受主人的指令时不时来书房打着端茶送水的幌子来看傅立叶和安灼拉的相处情况。
见傅立叶很认真地在跟安灼拉讲解《蒙田随笔》,保姆如实报告给了男女主人。本来高缇耶夫人对丈夫的安排还有意见,“看他住的环境!怎么会是好老师?别把安灼拉教歪了!”
现在她说:“安灼拉喜欢这个老师就好。”
高缇耶原本昨天事情发生后就要开除保姆和车夫,安灼拉强烈要求他们留下。“父亲,这不是他们失职,绑架者的那些手段,我想没有人可以预见。”
即便如此,保姆和车夫还是被扣了半年工资,但是他们已是感激不尽了。这年头找工作不容易,高缇耶是里昂有名的有钱人家,他们哪里找得到能与之匹配的下家。而且出了事,他们的名声也毁了,没有人家会雇佣他们。
午餐,高缇耶只是吩咐厨房简单布置,晚上才是他要设的感谢宴。
下午里昂《生活报》的记者登门。昨天的案件闹得满城风雨的,毕竟安灼拉一丢,高缇耶夫妇就满城找人。
“这位就是昨天见义勇为的马德兰先生,这位是《生活报》记者布尔迪先生。”
一阵礼节寒暄后,三人在小会客厅坐下。
冉阿让第一次接受所谓采访,见布尔迪拿着纸笔,心中不免紧张。
“您就如实跟我描述昨天的事情发生经过就行。”布尔迪是个老练的记者。
他们新闻人都是猎犬,昨天高缇耶家出事后,报社就闻到了风向,已经有人在写抨击社会堕落风气的稿子了。而听说高缇耶的公子实际上不是被警察解救的,这让这个新闻多了一点可看性,普通的绑架案可以发挥的写作点不多。
布尔迪昨晚就代表报社联系高缇耶,本来以为会遭遇拒绝,没想到高缇耶似乎正有此意。
“只采访马德兰先生,报道里不准出现我儿子的任何信息,包括名字。”高缇耶设下了要求。
也不是大问题,布尔迪已经想好稿件大概了。人们渴望见到鼓舞人心的积极向上的东西,一味的抨击社会现象让读者感到疲乏了。
正巧跟路易十八上台力求社会稳定的政策不谋而合。
冉阿让按着给警察做笔录的样子又平白直述了一回,他见记者听得很认真,于是想,不指望报纸上刊登断指工伤的事情能让影响法院判决了,但至少能让人们警觉呢?
他看了看高缇耶,自己在受害人家属面前为罪犯“辩护”,自己还在人家家里做客,似乎太不知好歹了……冉阿让心下纠结,只能几句话简单说绑架犯的犯罪动机。
布尔迪只挑了有用的记下来。罪犯为何犯罪,那是另一组记者的专栏,不关他的事。
“感谢您今天接受我的采访,马德兰先生。关于您的报道将会很快见报,您可以留意。”布尔迪采访结束后就要走。
“您不留下吃饭?”高缇耶挽留。
“不了,稿子得趁热打铁。”布尔迪笑笑,他还得去警局采访警察对见义勇为者的看法。
“那我就不送您了。”
记者来去如风。
……
随后,高缇耶去书房旁听了傅立叶给安灼拉上课。其实傅立叶根本没有时间备课,他庆幸自己平时杂书看多了,他只是拿着上一任老师留下的课件讲,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安灼拉,你喜欢傅立叶先生吗?”在傅立叶出书房后,高缇耶问儿子。
安灼拉难得地肯定,“喜欢。”
高缇耶有点吃惊,之前所有家庭教师在安灼拉这里得到的评价只是“尚可/还行”或者迟疑地点头。而安灼拉这次明确表示喜欢。
看来真的很对儿子胃口了。
“那他做你的老师行吗?”
安灼拉重重地点头。事实上,如果父亲不提起,他就要主动要求了。
于是晚餐从感谢宴又变成了拜师宴。
虽然气氛比不上主教屋里的温馨,多了客套的性质,但冉阿让经过新年宴会的拷打,似乎也能适应这种“吃饭形式”了。就是刀叉勺的摆放弄得他头晕,幸好傅立叶坐他旁边,他就依葫芦画瓢。冉阿让感叹有钱人真是麻烦事多,同样是勺子,为什么还要分汤勺和甜品勺。
他看着银餐具又不免想到……
总之,他还是得尽快回到滨海蒙特勒伊。
报纸第二天就刊登了采访报道,排在第一版,标题是“人性之光!热心市民勇斗三歹徒!”
冉阿让从高缇耶手里拿到报纸,他看到标题都一阵脸红,至于吗?
报道里的马德兰先生可谓是英勇无双的代名词……
“警方表示,不建议市民面对歹徒主动出击,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本社记者对此有一种解读,是否警方对马德兰先生在警察到来前制服歹徒的行为有一种面对抢功的嫉妒心理?不管怎么说,这座日渐堕落的城市需要有更多像马德兰先生一样、秉持着正义感的市民联手挽救,让我们向这位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见义勇为先生致敬!”
冉阿让扶着额读这段话,这就是记者吗?他见识到了。
他想了想,出门买了一张大白纸,裹着这份报纸到邮局寄了出去,“寄到迪涅主教府,安杰丽卡小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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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两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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