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安跟随众人一起进入这栋外表看起来有些朴素的别墅。她趁其他人不注意,狠狠揉了一把自己发疼的头皮,然后把手放下来,提醒自己出门在外要举止得体。
她猜测肯定有人在暗处朝她丢了颗石子,说不定就是那个没来迎接的子爵大孙子。
别墅内的布置和装潢虽然是熟悉的欧式浮夸风,但却没有什么久居后的生活味,颇像给游客参观的样板房。
入眼的一楼门厅是主人迎来送往客人的社交区域,地面中央铺了一张崭新的四方羊绒地毯,没有大型家具,只在四周角落用陈列架放了几尊瓷瓶。瓷瓶身上花花绿绿的图案虽然浮夸,但却有点中国的风格,像乾隆审美……
朱诺安忍不住多往那架子上多看了几眼,但凡能有可能跟中国沾上边的物品,她都特别留意。毕竟离家万里,这些是她唯一的乡愁寄托了。可惜她现在不是参观,而是做客,不然她就可以直接走过去贴着瓶子好好瞧个够了。
朱诺安好想转头四处打量,但她怕自己失了礼仪。毕竟她被主教带出来又在人前冠了贵族姓,怎么样都不能暴露自己是纯土包子的事实。
“唉,你肯定看出来这房子跟以前不一样了。其实我这儿才装修完没多久。”子爵见主教饶有兴趣地看着地毯。
“这些都是朱莉选的,她眼光可好了。朱莉,你快向米里哀先生介绍一下你买的好东西。”子爵夫人似乎特别喜欢自己的儿媳,语气中带着骄傲。
“这个地毯从波斯来的。”朱莉微笑着说,她显然也很满意自己的品味,“您要是感兴趣,我可以介绍那位马赛外贸商给您,您的主教府也许需要添一些装饰。”
主教只笑着摇头,“我已经享受不起这样华贵的东西了。”
“那些瓷器倒是挺有趣。”主教注意到朱诺安努力压制满怀好奇的神情,于是看似随口道。
“这些?”子爵非常热情,拉着主教去看瓷瓶,“这些都是我们从英国带回来的东方玩意儿。我忘了是日奔还是种国产的,又或者约南?……哎呀,那些远东国家的名字都太难记了。反正它们在法国确实是稀罕玩意儿,你要是喜欢就带一个走。”
感觉子爵没主教有文化呀,“Le Chine”说成“La Chino”,朱诺安想。
主教连忙摆手,“谢谢好意,但是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怎么这样客气?”子爵奇道,他佯怒着勾住主教的肩,“以我们的交情了还需要这样说话吗?好你个查理米里哀,做了主教就疏远老朋友是吧?”
“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呢……”子爵带着主教拐进走廊,走向里间小客厅。
朱诺安走在最后,看着他们的背影,以及被子爵夫人挽着手臂的巴狄斯丁,忽然觉得自己跟来就是一个错误,人家老朋友叙旧,她杵在这儿也太尴尬了。她还不如马格洛大娘呢,至少大娘有贴身女仆的身份,自己就是纯外人了。
两个男孩像两只鹌鹑一样贴在自己母亲身边时不时转头看她。看他们瞪着四只大眼,像被惊到的小猫头鹰呆头呆脑的,朱诺安已经习惯这种目光了,因此并不觉得冒犯,只不过有点想笑。
他们的母亲轻轻地拍他们的脑袋,怎么能这样呢,太失礼了。
朱诺安却注意到这个家庭里的男人从一开始便不怎么说话,像个闷葫芦一样,对两个儿子也不怎么关心。
进了小客厅,朱诺安不得不紧张起来。小客厅的桌上摆着成套的银器,小巧的甜品篮和银叉银碟在早晨10点钟温和的阳光里闪耀着。黄椴木沙发上裹了锦缎,锦缎上又盖了雪白的蕾丝……
朱诺安感觉自己进入了某古装剧的拍摄现场,而贵族的社交礼仪她全都不会……
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她的眼睛一直悄悄瞄着巴狄斯丁,打算模仿老女士的举止,一步也不出错。
如何在一场社交中坐在合适的座位是中西社交文化的必修课,朱诺安等着主人家的安排,就像过年走亲戚的尴尬小孩们站在大饭桌前,等长辈落座后挑一个抠搜的角落当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子爵作为主人和主教作为第一客人当然先落座,子爵夫人和巴狄斯丁的位置紧挨着。朱诺安作为最不重要的那个,跟俩小孩离得最近……
还真的就是到小孩那桌去。
“你们舟车劳顿,一定饿了吧。这里有咖啡和点心,先填填肚子。”子爵招招手,仆人把现煮的咖啡倒入冷却壶里,方形蛋糕用描金瓷盘盛好放在每个人的面前,盘里都配了一把小银叉。
“这位……”子爵看着这个主教带来的陌生女孩,一时忘了她的名字。
“子爵先生,我叫安杰丽卡。”朱诺安见老人盯着她一时无语就再次自我介绍。
“哦哦,安杰丽卡。”子爵感觉这不是这个女孩的名字,不是说他们之前相识,而是一种直觉。
子爵看她异域风情的脸,总觉得她的嘴里应该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音节。
“您随意,不要客气。”
朱诺安点头,结果见那俩小萝卜也在瞄自己,要是在平时,她肯定做个鬼脸吓回去,但是她现在是淑女。于是她嘴角捏起一个甜甜的微笑正对上他们的眼。那个大一些的孩子仿佛做坏事被抓了一样,脸颊憋得通红,随即正襟危坐。小一些的抓紧了哥哥的衣袖,屁股挪远了。
还挺可爱的,朱诺安想。
她有点记不得书怎样描写长大后的古费拉克了,但她对他在街垒的英勇表现异常深刻。俗话说三岁看老,她在心里踢掉了最小这位的名额,害羞胆怯怎么能行。
二选一。
朱诺安猜砸了她脑壳的石子就是没露面的“大孙子”扔的,毕竟只有孩子才会这样无聊。呵呵,熊孩子怎么可能长成ABC的领袖之一,排除。
那么就是这位看起来完美符合贵族小孩模板的萝卜了!他的名字好像叫?……
“维克多,你上次不是自己用拉丁文写了一首诗吗?快拿来给米里哀先生看看。他可是拉丁文的老手呢,让他提点一下你。”子爵对二孙子招手,又转头对主教说:“哎呀,你知道我不喜欢读书,那些没想到家里出了个读书的苗子。嘿嘿这孩子天生就爱学……”
噢!这耳熟的话术,朱诺安替小孩脚趾抠地。她看着那位二孙子出去回来,手里多了一叠纸。接下来该不会要进行诗歌朗诵这种才艺表演吧……
“来,你给米里哀先生念一段。”
……
朱诺安不知道做什么表情面对每个中国孩子都过于熟悉的场景,但是那孩子却表现得落落大方。
在孩子稚嫩却抑扬顿挫的声音里,朱诺安在心里不住地点头。很好,不怯场是领袖必备的品质之一。这孩子的名字还是“维克多”——“胜利”,多么有光环的名字,拥有者即便不是主角也该是个重要配角。而且“维克多”还是作者雨果的名字,作者拿自己的名字命名一个积极正面的角色,这在文学作品里很常见……朱诺安胡乱想着。
“非常棒!这么小的年纪却能掌握这样复杂的语言。”主教毫不吝啬夸赞,“夏尔你有这样好的孙子,真是有福之人啊!”
“哪里哪里……”客套谦词挡不住子爵溢出的得意和骄傲。
维克多乖乖走回他的母亲身边坐下,绿眼女人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朱诺安正欣赏身边这幕温情的画面,突然一个仆人疾步又无声地走进客厅,躬身在美丽妇人耳边密语了几句。
朱诺安看到妇人的脸色突变。
“子爵大人!塞萨尔!……”朱莉急冲冲起身打断了子爵和主教的对话。
子爵一脸不悦,“怎么回事?”
一向稳重的儿媳怎么会在客人面前做出这种大呼小叫的冒失举动,如同乡野村妇,太失礼了!
“塞萨尔!他……”
妇人一副惊吓到快昏厥的模样。维克多在一旁担心地扶着自己母亲。
“他又干什么了?!”子爵愠怒道,这个不省心的兔崽子!
“牧场来报,他、他去河边玩耍……然后仆人没看住他就掉河里……”
妇人说完这句话后,仿佛力气被抽光,跌坐在地毯上。
“什么?!”几乎所有人都站起身。
“啊!”朱诺安忍不住发出声音。
“还不快派人去找!去河的下游!快去!”子爵已经丧失了风度,跺着脚大叫。
“夏尔,冷静。”主教扶着子爵摇晃的身形,“这个季节河水还未充沛,而天气寒冷,应该让人就在事发地寻找。”
“呼!”子爵努力顺气,“你说的对。”
子爵夫人不觉眼眶发热,这个季节掉进河里,恐怕已经没命了。虽然她不喜欢那孩子,但毕竟是德古费拉克家的骨血。
朱诺安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揪紧了,她的鼻尖又传来铁锈味,那是死者灰白色皮肤的特有味道……
“我也去找!”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
朱诺安疾走在小路上,左边是稀疏的柳林,右边是坑洼的草坪。这个季节,柳树没有叶,草地没有绿,灰色薄云覆盖了太阳,还有什么比这更萧瑟的风景。
大量的仆人在大孙子落水处全力搜索,却连片衣角也没有捞到。
“小孩子,体量轻,一定是被河水冲走了。”一个仆人下了结论。
于是一群人又急哄哄地往下游寻找。
有前车之鉴,主教和巴狄斯丁都极力不赞成朱诺安参加搜索,但朱诺安看起来非去不可。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她非常坚持。
朱诺安咬着牙走在去下游河道的路上。她觉得自己肯定有病,明明是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干嘛要让自己忍着吐血的心去找。这已经不是往伤口上撒盐了,而是把自己做成盐焗鸡蛋。
朱诺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西斯特隆那次搜索的结果……在冰冷的河水中……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一凉,有水?!朱诺安停住脚步,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一把水迹。自己该不会出现幻觉了?
“嘿!”
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头顶炸起。
朱诺安条件反射性地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一片黑暗的潮湿就捂住了她的眼睛和口鼻,凉意劈头盖脸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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