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猝然回首,却没有看到凯莎的身影。他凝视着身后的虚空,那里空无一物,只有细微的沙尘被风卷动着,擦过垃圾桶光滑的表面。
在之前的交谈里,凯莎明确表达了“不想醒来,也不希望良夜继续干涉她”的意愿。可令人疑虑的是,他刚刚听到的这句话的内容却几乎是指向了这个梦境的本质,这就和她的语意全然相悖了。
而且……他没有在这里看到凯莎。身为梦境主体,凯莎本应在梦中拥有主导一切的能力,但她的自我认知却仍是一个普通人——良夜观察过,除此前凯莎因为他的质问而暂停时间之外,凯莎的所有表现都与普通人一般无二。而以她的身手……若在暗中随同,一位饱经历练的揽镜人不可能察觉不出。
所以,他遇见的那位凯莎绝对不在这里。可他十分确定,那声音与凯莎一般无二。
这自相矛盾的话语、相互冲突的推论……良夜沉思着,他忽然怔住了。一团乱麻似的线索像是有丝分裂一样条缕清晰地拆分开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自己的推断。
“难道……这里有两位凯莎女士?”
话音才落,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进来这里……你是那个什么忆庭的人吗?我只听说过他们可以穿梭梦境。”凯莎的声音对他道,“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我都听到了,是沃特让你们来找我的对吧?但从外部是无法打碎这个梦的,要想离开,只能让梦主自己醒来。”
良夜道:“以您现在与我的对话来看,您的意识应当完全清醒,为什么无法离开?亦或者这是一场「联觉梦境」,而您并非梦境的主人?”
「凯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如何措辞。
“我这么解释吧,”她道,“因为一种药物影响,我的意识被分成了两部分,梦境的主体是感性,而现在和你对话的是我的理智。感性的凯莎认为是那些出自理性的决策导致了现在的结果,所以听不进我的任何话,一直固执地活在过去。药物加强了她的力量,我没办法从她手上拿走梦境的控制权。”
“您希望我说服她正视现实?”
“准确来说,我希望您能让她明白:梦境之外还有属于她的责任,她必须肩负起来。有时理性的抉择固然显得过于决绝又不近人情,可是……沉溺在梦境里的人,永远都看不到太阳二度升起。”
“您这句话显得很有感情。”良夜道。
“理性和感性真的能够区分得如此彻底吗?”「凯莎」问他,很快又自己给出了回答,“我们本就是一体的。每一日,她的心中如此痛苦,我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我始终知道,正在身边的人比故人更重要。”
良夜静了静,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反而开口转了话锋:“我需要做些什么?”
「凯莎」道:“有两个办法。第一种,我把我的经历口述给你听,你要是对自己的口才很有信心,自信通过这些信息就足以劝服我(她),那可以试一试。”
“第二种,虽然我不能控制梦境,但我可以对它施加一些影响。我会用我的记忆为你造出一个梦中梦,让你去看看我(她)的故事。只有真正切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那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你决定好了吗?要选哪一种?”
良夜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论与他相熟与否,都能看出他拙于言辞、寡言少语。没有人教过他该怎样狡猾地伪装、雕饰出口的词句,将自己的目的包装成一份让人心甘情愿领受的精美礼品。比起一句话能绕十个弯子的社交场,他更偏向于以行动解决事务。
银枝会怎么做?他……他总是那样热切又诚恳,没有哪个社交场子会忍心拒绝这样的人。也许自己该学学那份热忱,但是……拒绝公司的庇护、初初成年后就开始独行星河,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现在这副模样这是他总结出的最适用于他的生存之道。
行走于银河之中的旅人,只有两类人能够真正游遍寰宇。要么示人千面,无论面对怎样的环境都能迅速融入其中;要么矢志不移,绝不改变自己的坚守与本心。
“请为我造梦吧,凯莎女士。”良夜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被满天尘沙遮得昏沉的日光,“我准备好了。”
……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小玫瑰问。
这个堪称狭小的室内已经挤了两位身材高大的成年男性、一位成年女性和一个小女孩。坐着的时候尚可,要是全都躺下睡觉那空间是绝对不够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距离良夜突然昏睡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再加上他们找路花费的时间,现在窗外的天色已经明显变暗,很快就要天黑了。
小玫瑰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我们也要睡垃圾桶里面吗?”
“纯美骑士的身体与精神都领受最严苛的淬炼!无论如何艰苦,只要心怀「纯美」之道,即便沼泽恶林亦如身处女神的玫瑰园。”银枝的神情分毫不似作伪,“何况,这是多么新颖的经历!此处的建筑层层堆叠,看似松散,却又能如此坚固,闪烁着冷峻的金属光泽,何等美丽又显露着人类智慧的造物啊!”
小玫瑰左看看,右看看,试图把这堆垃圾桶和银枝口中那仿佛集百工巧智于一身的建筑联系起来。良久,她略显崩溃地抓了抓头发:“我就说怎么会有人喜欢垃圾桶……还以为你的照片真的是拍给那个开拓者看的。所以,那个朋友其实是你自己吧!”
“不,开拓者非常喜爱各类垃圾桶。”银枝疑惑地否认,“照片的确是为她拍摄的,我绝无半句虚言。”
小玫瑰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个开拓者和银枝能成为挚友了。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爱好都不是很大众。
开拓者和银枝见面的时候,不会是两个人一起蹲在垃圾桶前面,一人一句地赞美它吧?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浑身发冷,赶紧甩了甩脑袋,好把这恐怖的构想扔到一边。
这时候,她听见银枝说:“这里睡三人应当还算空余……玫瑰,今晚你与良夜在屋中休息,我在门前守夜。如有任何异动,请出声唤我,我会即刻赶来援助。”
肚子突然叫了一声,小玫瑰尴尬地点点头,又问:“现在没有办法出去买东西吧,我们晚上吃什么?”
银枝非常熟练地,以小玫瑰甚至没看清他动作的速度拿出了一条目测又硬又干、说不定能拿来做武器用的面包。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中出现了那柄华美得和干巴面包仿佛不在一个图层的骑士刺枪,几下起落就把面包切成了厚薄均匀的面包片。
他刚想把切好的面包递给她,又想起六岁好像正是换牙期,思虑片刻收回去道:“抱歉,我疏忽了你尚且年幼,不宜食用这样硬的食物。我去找些水来,泡软后再拿给你。”
小玫瑰摇摇头,有些骄傲地从腰间举出了一个装满水的小水壶。
“不用麻烦了!我早就考虑到啦!”她说,“虽然还不能照顾你们,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呀!”
银枝怔了怔,欣然将面包片递给她,唇角牵出一个微笑。
……
良夜在梦中再次醒来。
周遭的环境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那几个玩耍的孩子都与之前一般无二。不同的是,他们好像齐齐忽略了良夜,没有人招呼他过去和他们一起玩。
良夜试探着将手伸向杜伦。他的指尖并没有碰到实物,而是径直穿了过去,就像碰到一层水波。
这说明他在这里只是一个看客。
他收回手,看到天色渐暗,杜伦忽地跳起来大叫:“怎么已经这么晚了!不好不好,要是回去太晚了被凯莎发现就完了,我先走了!下次再一起玩!”
话音未落,小孩一溜烟地跑了。另外几个孩子也是见怪不怪的样子,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良夜快速地跟上了杜伦,和他一起在这错综复杂的巷道里穿梭。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已经变得黑沉,杜伦在一幢建筑前停下脚步。
是的,那真的是一幢占地不小的建筑,由砖块建造而成、刷了漆、垒了瓦的房屋。它在别处很寻常,可在这个遍地垃圾桶的聚落里显得如此不同凡响。烟囱正冒着烟,那玻璃做的窗子还透出屋内暖黄的灯光。
杜伦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刚一进去,就被一只手抓住拎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只见凯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下一秒就伸出手捏他圆乎乎的脸颊:“说了多少遍天黑之前要回家!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小杜伦挂着可怜兮兮的表情,活像受了天大的冤枉。虽然在挨训,但他一直往凯莎身后瞟,好像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还是没来得及跑,又一个小孩的声音大喊:“杜伦回家又晚啦!”
随着这声喊,小杜伦神色明显僵住了。接下来,良夜惊讶地看到从楼上楼下跑出来一大堆小孩,他们大笑着凑过去,每个人都捏了一下杜伦的脸蛋。凯莎在边上看着生无可恋的杜伦和他脸上的指印,笑得都快栽进沙发里了。
那些孩子们挤挤挨挨,几乎站满了整个大厅。其中一个问:“下次还会晚回家吗?”
杜伦就势往地上一躺,拖着长音:“不——敢——了——”
凯莎笑够了,才过来把杜伦从地上拉起来。良夜大致数了一下,这里起码站了八十多个孩子,他又看向凯莎。她的眼里还有未褪尽的笑意,显得格外生动,以面相推算,应当只有二十余岁,与他年纪相仿。
这群孩子全都是她抚养的吗?还是说她只是一位管理人?
无论是哪一种,他看着真心笑着的凯莎、打闹成一团的孩子们和这幢温暖的大房子——家,忽然明白了「凯莎」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倘若能永远如此欢笑下去,那会是一件……多么美丽的奇迹。
亲友:小玫瑰好像不怎么做事情啊。
我:她才六岁都已经出门星际旅行了,你六岁还在上幼儿园。
亲友:六岁?!(尖叫)(爆鸣)(不可置信地翻看)
亲友(绝望地):不许做了!天杀的我要举报你虐待儿童……
才发现上周末忘记更新了(心虚地吹口哨),我总记得我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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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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