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睥睨的气势和如出一辙的平静。可越是平静的海面下，越是波涛汹涌。没有人比君泽更清楚镜流正不可避免地走向那个似乎不能改变的宿命。
他于是低下头，他再一次感到害怕。
“哈哈哈……好，你很好，你不愧是我们仙舟的「剑首」大人！”罗浮太卜抚掌大笑，笑得他躬成一只虾米，笑得他眼角细纹褶皱。
好在他很快就笑够了，罗浮太卜重新站直身子，颊泛潮红的脸最后转向君泽。
也是在这个时候，缓缓抬起头的君泽才发现面前老者的眼睛似乎有些奇怪。他的眼白远多于黑色的瞳仁，眼珠异常浑浊。除此之外，他“看”人好像不是真正的看，只是把眼珠虚转向一边。
太卜盯着他，方才才收住的笑意忍不住又扩开了，“哦——你在看这个，其实我的眼睛只有一点光感还在，是不能视物的。”
白珩见状面带讶意。她是飞行士，动态视力极佳，自然看出了这一点。令她诧异的是君泽过短的反应时间，他一打照面就注意到了。
如此惊人的观察力和反应力，如果不做剑士，改做飞行士的话，也一定很优秀。白珩暗自思忖着。
紧接着罗浮太卜再度正色，他盯望着君泽，君泽无端从这对并无神采的眼睛看到了一潭静穆、一盏希冀、一烛信任和一星半点的悲伤。
不知为何，君泽感觉自己很难过。
“云骑骁卫君泽，”苍老的低沉嗓音在他耳边轻柔响起，却又犹如一道惊雷般四炸而开，“我奉腾骁之令，派你来安排军队的方阵变式、布下站点编策、调度军需运输，任命你作为第二军的总指挥出战，由你代为执行「腾骁」之谋。”
罗浮太卜微笑着冲君泽一拱手，“将军的总调度尚未发出之前，我们的云骑第二军，可就交给你了。”
这下君泽直接愣住了，蓝金色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圆，“什么……什么？我，我吗？不行的，君泽并非云骑策士出身，没有指挥作战的经验，恐怕无法胜任，还请您收回成命。”
除却一开始的儿分慌乱，他很快恢复了镇静，垂下眼，下意识拒绝道。
罗浮太卜依旧看着他，忽地笑得一脸和气，就像一位普通的老人家：“不，你可以的。你的能力我和将军都有目共睹，我们都相信传闻中能做到‘绝对预判’的你一定可以做到。”
言毕，老人抬起垂着暗纹宽袖的右手，不轻不重地摸了摸自己颔下的一小撮胡子，“再说了，这是将军之命，我可无权收回啊。”他慢悠悠地又道。
君泽闻言目露犹豫，面上神情几经挣扎，心情格外复杂。察觉到对面之人的沉默，罗浮太卜直接一掌握住君泽的右肩，君泽整个人猛地一颤，条件反射地抬起头，避无可避的与对方惨白的眼睛近在咫尺地对视。
“你是我所看到的最合适的人选，我比你自己还清楚你能力的用处会有多大。而且当你听到我这么说时，你似乎只有出人意外之讶，无惊慌失措之惧，你也知道你其实做得到吧？也表现得并没有那么惊讶。”
“所以你并不害怕接受指挥权，那么，你还在怀疑什么？”
罗浮太人侧过脸，在四周环视了一圈，然后轻轻转过君泽的身体，“你看，你的同僚们都没有怀疑你的能力，他们都在相信你。”
君泽微怔，木木地抬眼，依次看见了应星欣然的脸、景元期许的眼、白珩开怀的眉、丹枫浅弯的唇和镜流纯粹的笑。
他的目光不由得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颤抖了一下，很慢很慢的从这五张神情有所出入、风格迥异，但如出一辙都很好看的脸孔上扫过再收回。他们都接受如此安排，他们都在替他感到高兴。
认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君泽心里既酸又热，涩的出奇。
原来这样滚烫的信任，居然能让他爆发出莫大的勇气吗？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拥有无穷无尽的信心去打破命定的结局，只要他们还在相信他，只要他还不想辜负他们的信任。
他恍惚地想，同时扬起脸，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很淡但很真心的笑容——和他以往很多时候下意识的笑不同。
“既得拔擢，当报君意，无可推辞。”君泽朝太卜深深一躬身，然后重新抬起头，环视其余五人。
他扯唇，将头一正，脑后漆黑的一束长发从中散开，如月华般铺满他的半边肩头，而他站在此间朝他们粲然一笑：
“算无遗，战必旋。这是我给你们的答复。”他轻声道，眸中华光万丈，神采飞扬。这一刻，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他不计较他上辈子的英年早逝，也不要管被绑定系统传送到此时的流离颠沛了，他不仅要捍卫他们的未来，也要享受他的现在了。
君泽上前一步，众人不约而同从两边汇聚到中间，六个人按身高次序排成一列，每个人皆是器宇轩昂的坚定自信之态，整只小队耀眼非凡。
罗浮太卜声音严肃，但目光含笑：
“今诸位皆以受命，可有异议，可有悔意？”
“不曾。未曾。”相同的答声重叠到只有一声的地步。
“好。那么我恭祝诸位此行，武运昌隆。”罗浮太人垂拱而立，缓声道。
他们齐齐于府内的紫电烨煌与府外的清霜月色间抬折起双臂，那样坚定地一抱拳：“仙舟翾翔，云骑常胜。”
罗浮太人阖眼站在阶上，颔首：“去吧，到了你们出征的时候了。”
六个人纷纷拱手告退，有序地踏出神策府的大门，步入无边的朦胧月夜，身影淡在哒哒的脚步声中。
——真像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端。
再无他人的神策府内，罗浮太卜踱步走到上首主帅之位侧边，他足上的袍角摆动，刺绣的星宿随步流淌，嘴角噙着欣慰的笑。
“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战士，有他们在，罗浮的这一代门面必定是传奇的一代。日后，他们的威名定会响彻天际、惊震丰饶。”说到这里，罗浮太卜哈哈大笑起来，像是真的看到了令他畅快无比的那天的到来，“想必，你我也可以放心了。”
首座无声，周遭的灯光在流畅的椅面上勾勒出属于鎏金的阴影。罗浮太卜伸出一只手臂虚虚揽着座椅，另一只手则轻触上自己的两边眼皮，“为了看清罗浮仙舟行进的未来，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包括视力。你……也责怪过我。对于这双眼，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毕竟我也不后悔，只可惜……”
他有点难过地看向首座，虽然容貌不复，但他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直白地表达着喜悲。他“看到”眼前浮现出他这位好兄弟、好战友、好上司的身影，而这身影正映在他空洞的瞳上，“只可惜，在下不能再陪伴您了啊，将军大人。”
罗浮太卜摇摆着脑袋，手指在很随意地擦过眼皮后垂下，整只手摆了摆：“不幸中的万幸，在这终末之际，我已找好属意的接班人，称得上了无牵挂，现在只余下一个愿望。”
他抬起浑浊无神的双眼，锐利的凝视朝向前方的大门口：“但求此身能战死沙场，为巡猎捐躯，而非堕入魔阴，白脏了云骑的手。”
……
夜间，青丘星。
因前线战事迫切，除轮值哨兵和主副将二人外，其余人都在抓紧时间休整。
漆黑的天帷早已拉开，而在它之下，一个尘灰盈面的年轻狐人将士快步走向战场后方的坡地，一顶燎有火烧焦迹伤痕累累的大帐镇坐其中。
他一把掀起门帘，弯身探入。
帐中正在沙盘前推演的狐人女子闻声抬头。她身姿高挑，面容姣好，整齐穿戴着一套饱经风霜的战甲，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却无一例外布满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伤痕。
“将军，”年轻狐人重新站直，朝她行军礼，“仙舟罗浮的增援已到，现在正在冬夏遗港整队，准备入场。”
被称作将军的女子霍然放下了手中的军旗，黯淡深沉的坚毅面容上亮起笑意，她目光灼灼：“逢弈，即刻随我前去迎接。”
“是。”逢弈应道。出帐后，两人策马一路向冬夏遗港疾驰。
狐人女子抓着缰绳冲在前头，双瞳似有火炬在其中燃烧，狂风难熄。“这一次……这一次，一定要赢。”她不住喃喃道。
她已经浪费了两次机会，而这一次，她绝对会抓住，为了被虏走的青丘狐人们生命的延续，也为了她麾下这些誓死追随的战士的未来。
肆虐的风夹裹着沙尘从她耳边呼啸，她习以为常。可谁又知道，曾经这处暴风之地，也是一方微风轻掠的沃土？
为了部将，为了同胞，为了青丘，她会让步离人不败的血腥神话就此终结，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她早已不害怕死亡。
只是……怕是辜负了仙舟联盟的期待。以率青丘狐人余脉加入仙舟联盟为前提，她得到了仙舟的全力支持，也因此，成为了月御将军，本该驻守仙舟曜青，可……
想到这里，月御将军垂下眼，自嘲一笑。
可在成为曜青的月御将军之前，她先是青丘的将军。西北望，射天狼，即是她高于一切的意志。
月御将军低下头，迟钝地感觉到自己握着粗砺缰绳的双手上传来足以刮骨的痛感，烈风在她的手背撕扯出见血的口子，看上去就像是狼的爪痕。
鲜红的印记触目惊心。她端详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用力握拳。
狂风依旧嘶吼，空气中弥漫着会引发恐惧的战栗因子，试图阻挠两人的行进，可惜他忠诚英勇、战意汹涌，而她无所畏惧、心系征途。
他们一路逐风，长风的尽头是停满冬夏遗港的星槎群。
仙舟罗浮的大军蓄势待发，军前站着一个身着缁衣的人。相视一看，他们于是跳下马，向那边的月色疾走去。
“诸位，久等了。我是青丘军的月御将军，这位是我的副将逢弈。我们二人谨代表全体青丘军和青丘狐族余脉，向诸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与谢意。”嘹亮干脆的声音回荡在冬夏遗港的上空。
月御将军与副将逢弈一同欠身表意。而后，她大步迎向了站在罗浮云骑军军首的俊秀男子。
“你便是……云骑第二大军的主将、罗浮「剑首」镜流吗？”月御将军有些疑惑地抬眼对上对方沉静如水的目光，对于「剑首」，她略有耳闻，印象里应该是位女子。
轮廓英挺的男子闻言摆手，他腕间的银质护腕折射出束束明光，“不，我并非「剑首」大人。”
“那阁下是……”月御将军打量着眼前一身黑衣、外覆银铠、墨发高束双眸透蓝的青年，扬声问。
“我是罗浮云骑第二大军本次行动的总指挥使，君泽。”男子流畅地向她垂眸握拳行礼，声音不卑不亢，“月御将军，久仰大名。罗浮云骑已就位，随时可以投入战场。”
对方从他两只横握的手后仰起脸，却只露出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其余神情皆隐没在月光之下的阴影中，君泽抬眸，语调平静：
“此行奉腾骁之令前来，我军只有一事相要，那就是大败步离、结束此战。还请共勉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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