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中的沙丘漆黑寂静,唯有远处南方高塔之上的硕大日光石散发着迷人的光亮。艾尔西找到砂金时,他正坐在原先她们倚靠休憩的石堆最高处,背对着所有人远眺。
“你倒是会享受啊。”她拍了拍手上沾到的沙土和碎石子。
砂金听出艾尔西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始终望向远处,眼神空茫,她察觉到他的情绪后悄悄走近,挨着他在巨石边坐下,微微晃着双腿,神态轻松。
“处决完了?”一阵清越的声音幽幽飘来,艾尔西偏头看向砂金若无其事的侧脸,差点以为自己刚才幻听了。
艾尔西惊奇地凑近:“你藏得挺深呀,我怎么刚才没在围观人群中发现你?”
砂金微一偏头,就瞥见了她不容忽视的目光,沙丘上的风撩动红发,露出艾尔西白皙稚嫩的脸颊。
率先别开视线说:“你们那么大动静,想不听都很困难吧。”
闻言艾尔西歪着头,眼神定定地多看了他一会儿,才扭头仿佛心满意足似地对着远处笑道:“那就好,看来威慑作用也能起到了。”
前不久那个忧愤自己境遇,意图拿石头报复艾尔西的女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金越瞧着外面一圈时不时朝这边偷瞄打量的眼神,缓缓收起配枪,和伊森挠头相对,一时犯了难。
她附在艾尔西耳边小声问:“这下怎么收场啊?”
几十双眼睛盯着这里,都在关心事情的走向,这不仅关乎这群难民未来的安置问题,还包含了反抗军与所有难民的立场问题,更何况今晚驻留金越这片营地的,不光有甘心追随她的士兵,还有一部分刚从浮士德残部中收编的反抗军。
人员复杂就会导致人心浮动,万一今夜对这件事的处理不够妥善,势必要引起一阵内部动乱,影响所有人。
对此担忧,艾尔西心领神会,故意侧过身子,让声音借峡谷的地势向外传得更远一些。
“寻衅滋事,恶意报复还不知悔改,按军法律令该杀。”她的眼神定在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身上,语气坚定。
话音刚落,空谷寂静,似乎今夜围观的所有人闻此结果,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身旁的金越嘴鼻脑子快,刚准备随声附和,但随即反应过来后,按在腰间配枪的手顿时僵硬停住,眼神错愕地看向艾尔西,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往日干脆利落。
“杀……杀了她?”她凑近耳边小声说道,“别冲动呀艾尔西,我知道你生气,但是不至于要她死啊,你跟她计……”
话还没说完,或许是因为听见了自己即将要被处死,那女人立马从恸哭中抽离,跪着挺直上半身质问:“为什么杀我?我又不是你们反抗军的人,凭什么拿军法处置我?”
“就凭你扰乱军心,破坏军纪,想在反抗军的营地里闹事杀人。”
见艾尔西如此厉声严肃,女人意识到她是认真的而不是吓唬人,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手脚并用地爬到刚才还贴耳说话的两人脚边哀求。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把一切怪在你头上,不该拿石头打你,不要杀我,求求你,我的孩子还小,还在生病,他不能没有母亲呀,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女人的手就像是强有力的藤蔓,紧紧缠住艾尔西的腿,让她动弹不得,挣脱不开,伊森见状想上前拉开却被她抬手无声制止。
连金越看着都揪心,艾尔西却像是铁了心一样低头盯着女人声泪俱下却无动于衷,任由女人扑在自己腿上折腾。
金越咬着唇角纠结半天,实在忍不住想出言劝阻艾尔西的这番决定,奈何刚迈出一步却被伊森按住,摇了摇头暗示她不要插手。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反应过来当下正是个立威整顿的好时机,随即也耐住性子,静观在侧。
艾尔西沉默了半天,见女人力气小了些才冷着声音说道:“要是不想死,就跟着反抗军一起,到战场上杀敌,堂堂正正地给你和你的孩子出口恶气,争个名头。”
女人布满泪痕的面容慢慢抬起,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惊愕,“我……上战场?”
“怎么了?”
“我是个女人,我怎么能……”
“真要杀人又不敢了?”
女人嘴唇翕动,一时哑然,头也跟着慢慢垂了下去,声音微弱:“可我遇上那些机器人也是去送死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怎么办?你不去打、不去争,难道让你的孩子去打、去争?还是说,你想让那些你口中瞧不起的人甚至是外乡人去替你流血牺牲?”
她看着女人颓唐地瘫坐地上,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头高喊:“所有人听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有自己的私心,但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铁影军,不是身边人。地下已经回不去了,想要活命就加入反抗军的队伍,听从指挥。我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活到最后,但绝不让任何人的血白流、命白丢,我保证队伍里的男人拿多少,女人就能拿多少。”
寒风沿着峡谷从高耸巍峨的石林吹向营地,染上一丝篝火中的暖意,还有淡淡的肉香味儿。
“这招用得挺果决呀。”砂金轻笑着调侃,“效果如何?”
艾尔西坐在他身侧得意地耸了耸肩,“还不知道,但是我这一路走过来,都换作是她们不敢看我的眼睛。金越说等明天一早就分出一部分兵力来征召、训练,必须尽快让她们适应反抗军的作战模式。”
“物资够吗?”
吃的、用的,不说兵器这部分还能收缴或者循环利用,单就是多了百十来口人的衣食问题就不容小觑,按她这么个打算,是想要难民们自食其力,随反抗军在附近打猎野兽再分发为生,但衣服就没那么简单了。就算没有铁甲保护,怎么着也不能让反抗军的队伍里有人衣衫破旧,甚至衣不蔽体吧。
艾尔西也想到了,早在她刚找到金越,得知这些棘手难题时就想到了,所以她直接提议派人去她们家贮藏宝石财物的秘密洞穴,虽然如今的钱和宝石换不来粮食,但应该还有从前雇佣兵剩下的甲胄制服什么的,他浮士德能偷雇主的,她自己家的东西拿出来用用也没什么不行。
“你确定?”
面对金越的迟疑,她反而很坦然,还宽慰道:“没事,有人的地方才有家,留在那儿也会吃灰霉烂,还不如拿出来发挥点作用。”
话音刚落,就见伊森挠着后脑勺上前来,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脸上是尴尬而憨厚的笑容。
金越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因为即将得到一份唾手可得、不劳而获的资源而不好意思接受,但艾尔西只消看他一眼便明白了所有。
[伦勃朗家的东西也早就被搜刮过了。]
“知道了。先休息吧,等明天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艾尔西目光随即暗淡,沉下了声音,她转头走开,只留下金越还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用眼神质问伊森怎么回事。
艾尔西沉默不语,砂金自然瞬间领会,不做多问,反观她低垂眼眸,视线一下落在他放在腿上的一块熟悉的手帕,见她好奇,索性让她拿去。
她翻开一看,竟是福玻斯花的种子。
“提花阿姨好像说过,植物虽然没有人那么聪明,但是也有求生的本能。送给你养还挺合适的,等结了果子记得送我一颗尝尝啊。”
她笑得明媚,小心包好手帕又还了回去。
砂金却更加困惑,以致脱口而出:“白天的时候我就留意过,这些人当中没有她和你母亲的身影。”
言下之意,她们都死了。留下艾尔□□自面对这些,她真的能接受吗?为什么要执着于挽救和抗争?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生命的尽头?
在死亡来临前,任何努力都极为无力。
可艾尔西不接他的问题,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闻言砂金眼中浮起茫然,思绪突然被拉回那个昏暗阴冷的营地,铁笼中那个红头发女孩儿澄明的目光。那时候他就觉得她不简单,后来种种更是让人惊叹,这小姑娘不仅聪明坚强,还有如此蓬勃的生命力。
“记得。”
艾尔西收回视线,望向远方天际,“当时你打开牢笼,我和那个蓝头发的女生都以为跑出去就得救了,可刚到敌营门口,她就不幸中弹去世了。”
她甚至还来不及问她叫什么名字,就触摸了她最后的温度,战争三年她见过无数尸体,也有人在她身边死去,但唯独有这么一个人在确信即将活下去的时候倒在了自己怀里,就是如此特殊的一个人,她如今连什么模样也都要记不起来了。
“生命是没有意义的。”艾尔西低声说道,“无论生死,都没有意义。生命也不需要意义,生命需要的是活下去。”
人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下意识退缩,她刚知道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只想留在她身边,还做从前那个亦步亦趋学经营之道的小孩儿,不想拼命,也不想牺牲了。但是很快就发现不行,总要有人牺牲的。
幸好帕克斯人一生都在学习告别死亡。只有告别已经逝去的,才能拥抱当下拥有的,还有未来新生的。
埃维金人的历史已经被黄沙掩埋,她绝不能让帕克斯人也步其后尘。
砂金一时无言,眼眸在寒风中颤了颤,心中轰然如山崩,默默垂下头陷入沉思。
夜色漫长,北方石林更是静谧寒冷,与接下来队伍的后勤等诸多麻烦相比,艾尔西更担心的是铁影军。他们撤退后已经安静太久了,不知道会如何反击。
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背靠石林,地处路克斯42号最北端、最高耸的位置,终日夜幕,不见日光,中间隔着的莱瑟河又恢复奔流,也许正是如此才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艾尔西暗下决心,不能坐以待毙。
“我猜公司可能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战事,”她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自嘲,“不出手相助只是还在观望,等到胜利的那一方即将浮出水面,公司才会让你抛出下一轮合作的橄榄枝,对吗?”
砂金虽然维持着一贯的微笑,但心中却暗暗回答[不对],如此倒正中她的下怀。
“干嘛非得把我和公司联系起来,我只是在度假,不小心被牵扯进来了而已。”
他言语之间难得流露出些许委屈,但艾尔西此时满脑子琐事,精神高度紧张,并未察觉。
不是在押注,那便是不在乎结果。管他们互相斗个你死我活,公司都能从中获利,真是精明。
可问题是,这个“利”是什么呢?公司想要什么?砂金在瞒什么?
天边与沙丘相接之处泛起淡黄色的微光,远处晨曦已至,石林仍在暗夜徘徊。
忽然一道白光,拖着长长的曳尾划破夜空,落向她们所处的营地附近,紧接着一道又一道,无数条白光落下来,将坚固的顽石灼伤出一个个黑色的窟窿,留下刺鼻的气味。
艾尔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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