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中央，赫迈雅在长桌旁放下酒杯。
漫长的社交让她有些疲惫，她用几句客套话打发了身边的宾客，向角落的休息区走去。
中途靠近她想搭话的人都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就在她要成功抵达看中的沙发时，一名侍者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端着一托盘的酒从侧面撞在她身上。
满盘的酒瓶一阵危险的摇晃，赫迈雅伸手帮忙稳住了托盘，但非常不巧，还是有一瓶酒从边缘滑落，摔在柔软的地毯上。
更不巧的是，酒瓶在触地的瞬间炸开。
这场宴会采购的起泡酒质量称得上可靠，这一点充分体现在了溅满半幅裙摆的酒液上。
赫迈雅提了提裙摆，发现轻薄的丝绸已经浸透，裙摆粘在了腿上。
“……”
侍者躬身道歉：“对不起，我带您去更衣室。”
“不用。”赫迈雅拒绝，她是这场宴席的主人，不需要使用宾客的更衣室，更无需上酒的侍者带路。
但侍者的话很显然不是客套，他看似礼貌，实则强硬地搀住赫迈雅的手臂，转眼间已经拐进了附近的走廊。
“你要干什么！”赫迈雅试着挣扎，但根本挣不动，“停下，松开我！再这样我要喊人了——”
她压着声音，如有可能，她还是不想破坏庆功宴的气氛。
侍者依言在走廊拐角停下。
四下无人，赫迈雅警惕地看着他，后者没辜负前面一系列可疑的举动，扣住她的肩膀，猛地拉近距离。
侍者的面孔很陌生，但赫迈雅莫名被他紧紧逼视自己的双眼慑住。
她因此没有第一时间挣脱。
“别紧张，我受人所托给你带话。”套在陌生皮囊里的波提欧试图找到最能取信于人的切入点。
他不知道公司这玩意儿的破局关键点在哪——毕竟也没什么人能有把这种经验传下来的机会。
但他知道，这样临时搭建的世界必然有无数第一视角难以察觉的破绽，他要做的就是那个挑明疑点的人。有了可着手的线头，那些缝补拼凑的痕迹自然会被随之拽出来。
于是他直白地道：“你现在看到的、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在开什么玩笑？”
“你感受一下。”波提欧指着身处的走廊，“这些空间看起来很真实，但全都缺少细节。”
“比如我们刚刚只是穿过一扇半开的门，但离开了‘大厅’的场景，属于大厅的气味和声音就全消失了。”
在长期的漂泊生活中，观察利用周围的环境早就成为本能。这种不自然的信息断层其他人或许难以注意，但对波提欧来说就像突然失聪一样明显。
“再比如这条走廊，这么长的封闭环境，竟然只有地毯、壁灯和装饰画，而没有哪怕一个通风口。”
波提欧还可以举出更多的环境破绽，但看着赫迈雅脸上的迷茫，他意识到对方在这里待了太久，缺乏对比，没法真的意识到这些问题。
“没其他事的话我要走了。”赫迈雅不想再耽搁时间。
“等等！”波提欧拉住她，想换个角度切入，又一时语塞。
太难了。
说服他人从来不是他擅长的做法，物理说服才是他一贯的路径。
但谁知道物理说服在这里有没有用？
他努力回忆在各种传闻里听说的、甚至是影视作品里提到过的方法：“你……你回忆一下最近的经历。”
他紧盯着赫迈雅：“前天，昨天，今天，你的记忆连贯吗？你能想起来每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吗？”
赫迈雅沉默了一下：“……谁会专门记这个？”
“不记得？”波提欧立刻跟道，“那换个问题，来到宴会厅之前，你在做什么？”
“……”赫迈雅张口想回答，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对啊，她到这里之前身处何方，又在做什么？
她看着自己的裙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选择的这件礼服。
她在衣柜里看见过什么其他的选择吗？
耳边的声音还在追问：“那么你总记得这次庆功宴的任务，最困难的是哪部分吧？”
“或者表现最好的下属？”
“最危险的时刻？”
……不记得，统统都不记得。
赫迈雅抿紧嘴唇。
她出现在这里好像只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她年少有为、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为市场开拓部带来大笔收益的核心人才，一场宴会，不过是个生活中再自然不过的片段。
直到被追问，她才意识到自己像是立足于孤岛之上，除了小范围的景色，其余一切都被淹没在茫茫海水之下，理智知道它们存在，但怎么也看不清楚。
这……对吗？
在这个念头萌生的同时，走廊中的灯光忽然晦暗下来。
波提欧也发现了这一点。
所有非正常情况眼下来说都算好事，他抓紧时间扩大破绽：“认真想想这个可能性！你现在并非身处现实，而是被困在人造的剧本中。身边的一切看起来真实，但根本没有你了解之外的细节！”
就像做梦，梦中的一切都由认知内的事物拼凑而成，在梦里却不会感到异常。直到梦醒，梦中的感受深深刻印在脑海，而违和感则随着醒来被深埋。
而如果在梦中被直接点明这种破绽和冲突……
要么，人会反过来控制梦境。要么，梦境会因无法继续运行而崩溃。
现在的状况正在逐渐逼近后者。
走廊上的壁灯明暗闪烁，像老式恐怖电影里的气氛灯。整条走廊隐隐有扭曲之感，内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这样的异变很快开始蔓延，引起处在同一个任务中其他扮演者的注意。
大厅与走廊之间的隔门豁然打开，一名扮演着管家的员工冲入走廊，锁定了异变的源头。
“你是哪组的员工，做了什么越权操——”
波提欧早在门开时就注意到了打扰者的存在。他拎起托盘里的酒甩向身后，丝滑地让来人的脑袋当了开瓶器。
这人的身影闪了闪，倒下之后不过片刻，便消失在原地。
他被直接砸掉线了。
将这一幕全程收入眼底的赫迈雅面露痛苦地按住眉心。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她的常识范围。可眼前这人说的现实，她正常的生活又是什么样？
“我……想不起来。”她喃喃道。
“不要紧，你慢慢想。”
又有一名员工冲了过来，波提欧头也没回，甩出下一瓶酒。
“就算想不出来，至少别轻易相信眼前的现实。”
又是一瓶。
走廊动摇得越来越厉害，纯粹是装饰品的木隔门被推倒，整个宴会厅中的扮演者都涌了过来，托盘中的酒已经不够用了。
“看来要大干一场了？”
波提欧不退反进，毫不遮掩地站到走廊中央，捏了捏指节，“好久没有干过徒手肉搏的活儿了，希望你们脑袋够硬——”
他抓住最前方人的衣领，弓身借力，拧腰的同时将那人整个摔出去，与身后的人滚成一团。
“下一个。”波提欧龇了龇牙，露出一个略带兴奋的微笑。
他闪身欺近被他点名的人。
那人慌忙挥拳，但匆忙打出的拳头毫无威慑力，波提欧直接钳住他的胳膊，正要再甩出去一个，整条走廊突然一黑。
“？”
这场景他已经熟悉了。
“宝贝的又踢人？打不过就场外？”
波提欧坐起身，这一次却没有撞到脑袋。
链接室中，一大片蛋舱同时打开舱盖，断开连接，闪烁起进程中断的黄光。
“怎么回事？”
“项目里有人捣乱……”
“谁这么大胆？”
工作人员如此大批量地被踢出，在情景项目中很不寻常。链接室中升起窃窃私语。
但这个房间只用于普通角色的扮演者登入，真正控制项目的人并不在此处，好奇者也无从追询。
波提欧从蛋舱中钻出，还想进一步打听情况，却先被工牌的红光吸引了注意。
因为系统里的操作过于不守规矩，他和他借用的倒霉同事的工牌都被锁定了。
以他丰富的被追杀经验，来找他讯问的警卫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呜呜伯的办这种事倒是挺快……”
这个身份不能用了。
波提欧骂了一句，将工牌甩下，消失在链接室中。
*
更深一层，情景项目监察室。
负责与这个一级任务对接的组长看了一眼屏幕上哗哗淌下的乱码，又透过监视窗，看了一眼被束缚带固定在庞然仪器上，仿若陷入沉睡的女人。
看一眼，再看一眼。
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如此重要又紧急的项目，他没敢怠慢一分一毫，叫上了整个大组几乎所有人力，只求尽快完成施耐德总管的需求。
本来一切进展良好，回炉清洗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底下的员工却不知做了什么多余的事，让程序疯狂报错。
保险起见，只能将项目临时中止。
“要检修之后重启项目吗？”底下的组员问道。
“重启，重启个鬼啊！”组长忍不住了。
“可是最后关头进程中止，我们没法确定是否达到了预期效果……”
“那你想怎样，从头到尾再来一遍？”组长骂道，“你是不是把人脑子当泥巴玩了？入职培训没认真听？”
“记忆清洗与人格覆盖的技术并不稳定，多次重复操作无法增加清洗成功率，反而会有多重人格的觉醒可能。”组员翻出手册念道。
“那不就是了，你敢冒给施耐德总管送回去一件废品的风险，再折腾一遍？”
“那……”组员犹疑。
组长盯着重新扫描的结果，报告中，预期结果的达成率在89%左右。
比起一般来说的95%自然下降了不少，但……
“够用了。”组长自暴自弃道，“接货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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