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梅实验室里那黏菌蠕动的景象如同附骨之疽,在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接连遭遇黑塔的感官实验和阮·梅的“取样”提议,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摆上展台、待价而沽的稀有物品,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虽然这两次姬子都及时介入保护了他,却也加深了他内心的不安——在这座深埋地下的庞大设施中,潜在的威胁并不仅仅来自收容单元之内。
至少对于穹来说,异常反而比人类更能带给他安全感。
他需要一点能让他感觉脚踏实地的、哪怕是肮脏的“真实”。
返回档案部的路上,他刻意放慢了脚步,选择了一条需要穿过下层物资调度通道的路线。
这里不像核心区域那样光洁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灰尘和金属冷却后的味道,墙壁上可见未经修饰的混凝土原色,粗大的管道和线缆裸露在外,发出低沉的嗡鸣。
偶尔有运输平板车无声地滑过,载着各种密封箱或仪器部件。
这里的气息给了穹一些实感,他需要一些并不那么高大上的地方让他稍微从那些过于“前沿”和“异常”的冲击中缓过一口气。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条通道,转入通往档案部的洁净走廊时,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钻入鼻腔。
那是一种难以精确描述的混合气味——像是烧焦的橡胶混合了腐烂的油脂,又掺杂着某种化学消毒剂的刺鼻酸味,底层还隐约透出一股……活物**后的甜腥。
这气味如此浓重,几乎具有了物理形态,黏稠地附着在空气里。
穹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捂住口鼻,循着气味来源望去。
只见前方通道的岔路口,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忙碌着。
那人穿着一套厚重的、带有明显修补痕迹的深灰色防护服,防护服表面沾满了大片大片粘稠的、正在缓慢蠕动的异色液体。
那些液体呈现出一种病且不断变化的色彩,时而像混浊的彩虹,时而又沉淀为污浊的暗红与墨绿,它们仿佛拥有微弱的生命,在防护服表面试图重新汇聚、滴落,又在触及地面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限制住,只能不甘地扭动。
是波提欧。
穹认出了那个背影,因为他那极具特色的、被滤网“优化”过的语言风格。
“他宝贝的!这摊小可爱可真够劲儿!”波提欧一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操作着一个类似大号吸管与烙铁结合体的特制设备,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地面上最后一小滩蠕动的液体吸取、封存进一个标有危险符号的金属罐里,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
但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恐惧,反而更像是一个园丁在抱怨一堆特别顽固的杂草。
“黏糊糊、滑溜溜,还总想往你防护服的接口里钻!老子这身行头可是跟了我三年的老伙计,差点就让它们给‘亲密接触’了!”
他封好金属罐,将其放入身边一个带着多重锁扣的密封箱里,箱子里已经摆放着几个类似的罐子。然后,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防护服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这时,他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正捂着鼻子看着他的穹。
“哟?”波提欧转过身,面罩下的眼睛打量了一下穹,“新来的?档案部那小子,对吧?叫……穹?”
他的声音透过面罩有些失真,但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丝毫未减。
穹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呼吸浅一些:“波提欧先生?我、我是穹,你这是……”
“刚干完活,清道夫的日常。”波提欧拍了拍自己防护服上那些仍在微微蠕动的污渍,满不在乎地说,尽管这个动作看起来相当危险。
“ASCAO-444-形态扭曲油污,一帮不上道的小贼想偷运出去搞事情,结果玩脱了,容器破损。Euclid级,恶心人是把好手,沾上什么就试图把那样东西扭曲成它概念里该有的样子,可惜审美观烂得像一坨[被和谐化的哔声]。”
他指了指地上那些已经被清理干净、但依旧残留着些许诡异色泽和扭曲反光的区域。
“看见没?好好的一块合金地板,它觉得应该变成一滩烂泥;一个运输机器人路过,它就想把人家的轮子变成触手。”
“幸好发现得早,处理得快,不然这通道现在就该是个他宝贝的抽象艺术展览馆了。”
穹看着那些残留的痕迹,想象着这些**油污肆虐时的场景,胃里一阵翻腾。
好吧,异常终归是异常。
穹又想到了阮·梅,假如她让他配合的是单纯的生物实验,穹都不会这样惊惧,就比如说一只大虫子,穹可以肯定自己能干掉那玩意。
波提欧似乎完成了最后的检查,开始收拾工具。他注意到穹脸上那混合着好奇、恶心和一丝敬畏的表情,咧开嘴笑了笑——即使隔着面罩,穹也能感觉到他在笑。
“怎么?没见过这么普通的活儿?”波提欧调侃道,从工具包里摸索着,“觉得我们这些外勤的,天天就跟电影里似的,穿着酷炫装备跟怪物对轰?得了吧,十次里有八次都是在跟这些乱七八糟、黏糊糊、要么就是臭气熏天的玩意儿打交道,干着最脏最累的清洁工活计。”
他掏出一个东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随手抛给穹。
“喏,接着!算是见面礼,欢迎来到真实世界的ASCAO。”
穹下意识地接住,那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带着金属的质感。
他低头一看,呼吸不由得一滞。
那是一个大约拳头大小的金属块,原本可能是个标准的立方体或某种零件,但现在,它的形态被彻底扭曲了。
表面布满了不规则的、仿佛生物组织般蠕动的凸起和褶皱,但又清晰地保留着金属的冰冷和光泽。
它的一端拉伸变细,像是某种怪异的触角或根须,另一端则扭曲成一个难以名状的、既像齿轮又像枯萎花朵的结构。
色彩也是斑驳混杂,暗哑的金属底色上,浸染着些许与那“形态扭曲油污”相似的、令人不安的异色。
它静静地躺在穹的手掌中,既像是一件粗劣的现代雕塑,又像是一个活物凝固后的残骸,无声地挑战着视觉认知的底线。
拿着它,穹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小块凝固的疯狂。
“这……这是?”穹的声音有些干涩。
“444的‘杰作’。”波提欧已经脱下了厚重的头盔,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的白色短发和一张带着风霜、但眼神锐利的脸,他用下巴指了指穹手里的金属块,“一个小工具,被油污蹭了一下,就变成了这德行。已经无害化处理过了,里面的异常效应被清除,现在就剩个造型独特的空壳。”
“怎么样,够别致吧?放床头柜上当摆件,保证比你从上面带下来的那些无聊手办有意思多了。”
“那些手办是限量款。”言下之意是自己的手办不无聊。
“这个还不能复刻呢。”言下之意是你带的手办不限量。
穹看着手里这个既怪异又带着某种诡异美感的金属块,心情复杂。
收下它?感觉就像把一块污染区的碎石带回了家。
拒绝?又似乎辜负了波提欧这份……呃,独特的“好意”,而且可能显得自己胆小怯懦。
波提欧看着穹犹豫的样子,嗤笑一声,开始脱卸身上厚重的防护服,动作熟练利落。
“怎么?嫌丑还是嫌晦气?小子,我告诉你,在ASCAO,漂亮玩意儿往往死得最快。反倒是这些看起来磕碜、经历过糟心事的家伙,往往更经得起折腾。”
他将脱下的防护服塞进另一个专用的回收袋,露出里面被汗水湿透的黑色工装背心,精悍的肌肉线条上带着几道陈旧的伤疤。
他走到穹面前,用那双有神的眼睛看着他,语气少了些调侃。
“你小子,我听说过一点。跟着白厄出过外勤,在黑塔和阮·梅那两个女人手里走过一遭,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眼神里除了那点还没褪干净的惊吓,居然还有点别的东西……不错,比那些一听到异常等级就腿软、或者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异想天开的软蛋研究员强点。”
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赞扬了。
“拿着吧。”波提欧最后说道,拍了拍穹的肩膀,力道不轻,“算是给你提个醒,也当个纪念。记住这玩意儿原来的样子,也记住它现在的样子。”
“在这地方,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可能被改变。能保住你自己该有的‘形态’,就算你小子本事。”
说完,他拎起那个装着污染罐的密封箱和工具包,对着穹随意地挥了挥手,转身朝着通道另一头的消毒间走去,背影挺拔。
通道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在强大的通风系统作用下渐渐散去,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异常”的扭曲感。
穹独自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那个冰冷、怪异、不断挑战着正常审美的金属块。
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清晰,那些扭曲的纹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物质层面的灾难。
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默默地将这个“纪念品”放进了工装裤的口袋里。
金属块的棱角隔着布料硌着他的腿,一种微妙的、混合着不适和奇异吸引力的感觉挥之不去。
波提欧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保住你自己该有的‘形态’”……
在这座收容着无数能扭曲现实、心智乃至记忆的设施里,这或许是最朴素,也最艰难的挑战。
他没有立刻返回档案部,而是靠在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上,待了一会儿。
通道尽头,消毒间的灯光亮起,传来水流和喷雾的声音。
穹想象着波提欧在里面进行严格的个人清理,将那些危险的残留彻底清除。
他觉得这或许是上头的安排也说不定,这么好让他遇见这么好的人……
他在想什么呢,怎么会?
穹深吸了一口已经基本恢复正常的通道空气,将那金属块在口袋里握紧了些,迈步走向档案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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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波提欧的“战后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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