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Ⅱ—6—

潘大海把他左半边衬衫褪下来一角,向背上拍了一把,说别动。

他在他身后坐下,旋开一只玻璃小坛。

草药味。清苦、温暖。

潘大海把药膏涂在手上,手心覆过来,煨着程兵左边肩胛骨的伤疤,试着力道,一圈一圈把药揉开。

刀伤很旧了,锈在骨头里,老是冷不丁地扎着,让潘大海一碰,化成一片酸软,从后背直抵前心,心脏惊慌失措地挣动了几下。

程兵的气息不稳,潘大海感觉得到。

两个人一时没了言语。

等药膏揉匀了,潘大海说,我在电话里跟爸问过你的伤,他拟了个方子,自己抓药熬药,调的药膏。

爸说刀伤枪伤,起初伤的是皮肉,不好好养着,以后就伤骨头了。尤其这种地方,血管少,没什么脂肪,就像土地上没有根系植被,下一场暴雨,越来越贫瘠。药是宁神活血的,平时多帮你揉揉,要不等年纪大了,有的疼。

这是第一次,这世上有人跟程兵说起爸,不是你爸我爸,是爸。

程兵说记住了。明天我给咱爸打电话,主动汇报心得体会。

潘大海说别打,我跟他说,你是我线人。

程兵深吸了一口气,把眼底的喉头的滚烫都压下去,他说对,线人好。我就是你线人。

潘大海的手就停在那伤疤上,唇角微扬了扬,程兵背对着他,是看不到的。

爸说了,打从新中国成立那天起,就没什么□□白道了,你和我,走的都是社会主义道路,是血肉相连的同志,他让我多关心你。

程兵的心就悬起来,他觉得,潘大海好像还说了什么别的,要不他这位岳父老泰山,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高屋建瓴的嘱托。

他也不敢问。伸手摸到自己背上,把潘大海的手捉了过来。

他说同志,我这伤,有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得摸才能摸出来,比如这儿。他带着潘大海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脏那里还是灼灼的。

潘大海没抗拒,他的手心就贴着他的心口。

程兵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捉住了,他说还有这儿,他带着他的手,摸到自己腹肌上。

潘大海的手在他手里轻轻蜷起来,他说,你身上的伤我都清点过,你蒙不了我。

程兵把那只手盖在自己腹部,五指扣着他的五指,他说你清点的时候,别忘了把我肩膀上那牙印儿算进去。

有人呐,不怎么服我,最后扛不住了咬我一口,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喜欢的。

潘大海没吭声,只是五指间用力一收,上刑一样,合紧了扣在他指间的手指,程兵那句话末了几个字一下疼走了音。

潘大海还有不打算告诉程兵的话。

那天他和父亲在电话里谈了很久。

最后他说爸,我这个线人在道上混了十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安生,可我还是想……

他无声地落了一滴泪,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想到,跟父亲说这个,心里这么难过。

父亲不疾不徐地说,知道,知道。

父亲说你随你妈妈,话少,心重。你从来就没跟我这么详细地说起过一个人。你说得挺清楚的,爸爸也听得挺明白的。

爸爸给你们提个意见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管干什么,得先把伤治好了,对不对?

那天等到伤和人都老实了,潘大海才跟程兵说那堆旧刊是干什么用的。

他说细推一下动机,也不是那么可信。

巴青,放高利贷的,说到底是为了钱,把人摔死了,钱怎么回来。他要杀人,肯定有别的原因。他以前是个挑子,他的人际关系是从挑子里来的,这一行后来大多转了货运。羊同,没亲没故,借高利贷还不上,赌和毐,至少沾了一样。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还有借贷以外的事儿。

程兵一听明白了,这是要从治安队和交通队的记录里,拼出死者和凶手的轨迹和交集。

一本记事簿,从正中间对开,两个人一人一边,边看边记,关系着货运的,在《交警日志》里找,关系着赌和毐的,在《治安通讯》里找。

从羊同死亡那周起,一周一周往前翻。

程兵嘴上这个那个的,手下一点也没省着力气。

市里又有棘手的案子,潘大海白天黑夜盯在专案组。

程兵就把他那一半也看了。

追溯了羊同死亡之前三十几周的记录,一无所获。

但是,他记住了一个人,两队内刊里都有他,笔名叫白纸扇。

什么闹事,什么飙车,让他一写风起云涌添油加醋的,程兵一双阅遍武侠小说的眼睛,一下就把他挑出来了。

他在这个人写的那几页记录里夹了纸条,等着潘大海回来,指着说这是个行家。

他说咱们这么拼线索,不是说不能有结果,而是网太大,鱼太小,要不找懂行的,打听打听。

白纸扇不难找。

这位前辈退了休,住在市郊,养了两只小黄狗,种了一院子花花草草。潘大海去见他那天,他正坐在一方小竹凳上,给小孙孙削一把小木剑。

他说那时候他在治安队,有个姑娘在交通队,他老找人家探讨工作,《交警日志》里那几篇记录全是她讲他写的。白前辈说起这事赧赧的,那人如今是他的老伴了。

潘大海问他巴青,问他羊同。

白前辈说有印象。干了这么多年,姓羊的就遇上这么一个。

他说着回屋,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旧皮箱,按着年份找出几本小札,翻着翻着,摆到潘大海面前。

他是酒驾,撞死过一个女的。当天就自首了,蹲了三年。

一般这种,没有证据我们说不出什么,但是心里都明白。比如我跟张三有仇,我就雇个人,事先喝半斤二锅头,把张三撞死了,还不是故意杀人,判罚按交通肇事、过失致死算。

雇一个这样的人,一般要十万八万。你要说这个羊同还借了高利贷啊,可能这个债主,巴青,就是个掮客,他自己拿了钱,找人当枪使,免那人的债,一分不花,多划算。

对了,女的叫向红。一台小五菱,让一辆大卡撞出护栏,翻到桥底下,人当场没了。

程兵的车就停在小院外头树荫底下。潘大海临下车,拨了他的电话,他插上耳机,小院里说话,他都听得见。

一听向红,他心里就是一沉。

潘大海回来,两个人坐在车里向小院望了一会。

小木剑削好了,小孙孙挥着剑,咿咿呀呀的和爷爷切磋武功。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程兵就去牵潘大海的手。

想的是同一回事,不知道几十年后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程兵没告诉潘大海。

在集团,向红是一个谁都知道、谁都不许说的名字。

黎志田亡妻。他们说,她是替他挡了一场车祸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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