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万樵一边走,一边又点了一支烟。
只是持在手上,拇指和食指捏着,中指一下、一下,打拍子似的掸着。
烟灰捎着暗红的火星,在巷子深处纷纷落落。
老城区少有人住了,没有灯,那支烟明明灭灭引在前头,生怕后头的人跟错了。
江万樵还记得当挑子那会,这地方日日夜夜坡坡坎坎,一屋叠着一屋,一户挤着一户,檐头永远淅淅沥沥,窗里,从来是半干衣物的潮腐味。他一天得走上百八十回,闭着眼睛也步步认得。
记得那些年棒头压得身子弯弯,他低着头,永远在数在算,还要过几个巷口,爬几个坡。
路上泥巴石子,行人踏得多了,中间低成一道小渠,一落雨,汤汤水水灌下来沿着淌,上坡下坡,一步一溜,两只脚一崴一崴,像两块红烂的苕苕。
卸了货,为了少走几步,多赚几单,踮着脚憋着气的窄墙缝也钻过,砌着玻璃碴防贼的墙头也爬过。
遇过混混,抢了他的货,一眨眼就不见了。见过死人,像是醉死的,横在那儿几天没人问。
后来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得熟了,就有空抬起头,向着一巷一巷数不尽的沟沟岔岔、角角落落瞟上几眼。
原来,生着苔泛着的霉味的墙与墙之间,人们来来去去,藏着排兵布阵一般的门道,小到偷情躲债,大到杀人抛尸,都能找到各自的地利。
这“兵法”江万樵学去了不少。在老城区,没人耍得过他。
江万樵步子蹚得疾,潘大海的线却放得很长。一时人不见了也不打紧,他记着,拐过三两个巷口,还能跟上。
其实这地方不大,最深的地方,离外头也不过几百米,只是旧,只是记忆长出了太多枝蔓,一寸光也照不进来,一丁点风声也传不出去。
潘大海记着,警力调度那门课,是在一个溽闷的夏天结束的。
考核内容是模拟一场抓捕。评分项目有三条,线索搜集、布控方案和可行性测试,就是实地演习。
他们班分三组,每组七八个人,选一个组长,再挑出一两个当嫌疑人。潘大海这一组七人,他是组长。
分在另一组的某人,非要过来当他的嫌疑人。为换组的事儿,这家伙还让两组人讹了,连夜洗了两大盆臭烘烘的袜子。
平心而论,考核不难。
七八个人围着老城区的市街图,几块橡皮擦,画上小人儿,摆到纸上——坏人怎么逃,好人怎么追,这个在哪儿拦截,那个怎么配合。演习么,演出来就行了。
那两组都是这么来的。抓个坏人一波三折。分数没悬念。
可是潘大海这组没有。
可能因为他向来一板一眼,可能因为他跟组员都不熟,可能因为,他这一组的嫌疑人是程兵。
他带着组员一趟一趟去探路——晴天雨天,白天夜里,哪里是石板路,哪里是土路,哪支路灯不亮,哪个院子有狗……他的方案要以一当十,要滴水不漏。
组里人也不敢说他这样不对,跟了两天,好人都生病不来了,就只剩下程兵这个坏人还跟着他。
潘大海就变本加厉。
栅栏多高,翻过去要多少秒。他按秒表,在小本上记。程兵把高高低低竹的木的铁的栅栏翻了个遍,还刮破了两条裤子。
哪里的井盖是松的,嫌疑人要是一拐弯,掀开井盖钻下去,来得及恢复原样么?
程兵就是那钻井里的,按他自己的话说,要不是准备时间只有两个星期,他都能沿着井底下臭水沟走到邻省去。
两个星期,两个人的衣服早上雾里湿一遍,中午雨里湿一遍,晚上汗里湿一遍。
收工了某人跟他要报答,反正也是黑灯瞎火,他走着走着,就让他牵一会手。
这一组的方案写得比别的组都细。潘大海凭着对嫌疑人过往种种幺蛾子的深入揣摩,主方案上分出几个岔,每个岔后头都跟着一条Plan B。
演习当天,组长和嫌疑人狭路相逢了,两个人干巴巴等着支援。
程兵看了看表说,鉴于你方势单力薄,我方就不动真格了,等五分钟,人还不来,你亲我一下。
潘大海顾不上理他。
程兵说要不,我亲你一下。
对讲里传出声音,说组长我们到了,没见着你。
潘大海忽然明白过来。
他往回跑,把从哪儿到哪儿,都经过哪儿,整个复盘了一遍。
这一带巷子又多又杂,为了外头的人好找,住户自己给巷子取了名字,在巷口挂个小木牌。
比如有个王三喜巷,是姓王的那家养了三只大花猫。有个常桂枝巷,是巷口长着一棵没开过花的桂花树。
组里人吭哧吭哧一顿好找,见着两个人的时候,潘大海正把一块七家巷的小木牌扔在程兵身上。
程兵侧身一躲,伸手把它抓住了。
又飞来一块叫七步巷的,程兵往另一边闪,肩头一垫,小木牌抛起个弧,落在他手里。
两个人吵架,别人插不上一句嘴。
听着听着就明白了,程兵这家伙,把七家巷和七步巷两块小木牌调了个儿。
路,潘大海都记在心里了,可是其他人不熟,就要看着小木牌上的名字去认。
对讲里组长说的是一个地方,组里人走的是另一个地方,南辕北辙。
程兵振振有词。
坏人逃到哪儿你在哪儿搞调查研究?一搞十几天?坏人等你么?
潘大海说你有意见还跟来?
程兵说我没意见,我就是想告诉你,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都有逃跑的本能,狗急跳墙懂不懂?
潘大海说狗急了会使坏?
小狗就真急了。
他说不讲理了都。我使什么坏了?这巷子里一有坏人它就活了,它跟你平时走的巷子就不是一回事儿。
潘大海说你为了跟我讲这么个道理坑了一组人,你有没有底线?
小狗说潘大组长,你抓我逃,你是兵我是贼你跟我讲底线?我有底线你是不是颁个好市民奖给我?
潘大海觉得程兵真是个混蛋。
说喜欢他的时候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吵起架来牙齿又利词儿又多,活活把人急死了。
他们组得了个不怎么样的分数,程兵又跟教官吵了一架。
他说你知道别的组报告怎么写的,那都是编故事,虚的。我们组是真的,坏人抓得到抓不到都是真的。做了对的事儿你就打这么个分。
教官说做对什么了,你们组连个像样的结果都拿不出来。
程兵说哪样叫像样?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么?谁演得像样谁当教官么?
教官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一样的气盛自负,他拽着程兵半边衣领,把人拎到操场上,袖口挽到胳膊肘。
他说程兵你有种,你把我打趴下,你说多少分多少分。
操场上打球的、跑圈的原地站住,楼里上课的涌到窗边,都朝着两个人注目。
程兵会打架,那是在学员里,跟教官一比试,趴下三回,还死活不服。要不是主任教官拦着,两个人谁都不好先收手。
潘大海和程兵吵完七家巷那一架,三天没说话。他听说程兵让教官收拾了,跑去宿舍看他,仗着自己是组长,说是代表组里。
程兵掉了面子,最怕见的就是他,咣当把门撞上了。这一来又是三天没说话。
雨把烟头浇灭了。
人隐入夜色。脚步掩入雨声里。
潘大海就想起那天和程兵吵的架。
当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到了两眼一抹黑的关口,又只能想起他的话。
他想起程兵说,巷子是活的。
当年老城区拆迁改造,区里有位大员下马,投资商吓跑了,项目款也撤了,这里拆了一半,留了一半。
这一路上左边荒,右边乱。要是怕人突袭,就该防着利于隐蔽的、乱的一边。
可是潘大海觉着,江万樵是个有心之人,明知道人防着,就不会从右边出手了。
这人身材不算高大,又不知道对手深浅,第一个回合要占上风,一定是从高处一击。
这一巷到头了,潘大海立住,静听了一会。
只有雨声。
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电话,找了找角度,支在一堆废弃砖瓦上。
苏见明在这支电话里嵌入了一枚夜视镜头。夜深了,眼睛看不清的,它能看清。
潘大海走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左后,墙头,有人冲出雨雾一跃而下,手肘砸向他的颈后。
潘大海转身,这一击落空。
趁着这一招还没收拢,潘大海照着他的肋心就是一拳。
江万樵脚才沾地,挨了这一下,人向后跄。
巷里只三两步宽,他背一碰墙,就势回扑,攥着半块瓷砖,砍向潘大海肩颈。
潘大海反擒那只腕子,脚踝却让江万樵别住,重心不稳,使不上力气。
潘大海想过,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最好是,自己死了。以普通市民的身份,死在老城深巷里。有影像为证,江万樵成了嫌疑人,上头批捕,他就难有余力去揪什么卧底。
没死就麻烦了。上头要追问,你一个公安,为什么跟踪人家,为什么动手,为什么还录下来了。江万樵在省厅的靠山就有了帮他转圜的借口。
其实想了也白想。动起手来,这一局他左右不了。
这个江万樵,拳脚紧凑、劲韧,就算身上有成堆破绽,可是他不在乎——道上人打架都不要命。
潘大海看得见空子,却来不及捉住。他要抵挡,又不能让这人觉得,他只剩下抵挡,这么生扛着,特别消耗体力。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天边白茫茫一绽,一丛烟花升在夜雨里,无声无息。
潘大海让这光晃了眼。
江万樵手里那半块瓷砖,尖刀一样穿过他的锁骨下方,又加几分力道,他像一只昆虫标本,钉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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