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实习分配,潘大海是学员里独一个分到市局的,程兵干的是巡警,两个人几天见不着一面。
每晚,程兵开着一辆破破的警车,身上别着滋滋啦啦的对讲,穿过空荡荡的街啊巷子啊,路过市局就在对面停一会,看看星星月亮,和楼里亮着灯的窗,想想灯里的人在干什么。
这么熬到周末,两个人踩着单车去市话剧团。
团里年轻女演员多,为了都能演上有台词的角色,就排《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苏联卫国战争故事,每礼拜六演两场。
二百人的小剧场最后一排,程兵陪着潘大海坐三个小时。
他要捞过潘大海的手,手指扣着手指,手心偎着手心。他上的都是夜班,这么觉着安稳了,就要睡着,一觉睡到散场。
观众席灯亮一会,等人走空了,又暗下来。
两个人就坐在那儿,听着幕帘后头演员、布景,窸窸窣窣。
有时候,程兵醒来,脑袋歪到潘大海肩上,再眯一觉。
有时候,潘大海侧过头,微光里长时间望着他的脸。
他平时是不肯这样看他的。
他为了让他看个够,多半装睡,装不了多久,嘴角就要扬起来。
眼睛仍旧闭着,低声打着小舌音,唱起一支歌。话剧里的俄语歌。
程兵记性好,过目不忘,过耳不忘。以为他睡着了,可是台词一句不落地记着,从没学过俄语,可是歌他都会唱。哪一场哪一个姑娘说岔了一个字,唱走了一个音,他都门儿清。
潘大海想这就叫老天爷赏饭吃,程兵天生是一块当警察的好材料。有点气人。
他一提,程兵就要贫一句,横竖是你的人,还计较这个。
学校处分下来,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
程兵去领两个人的处分意见书,风纪处教官接待的,说话很客气。
学校不是故意为难你们,我们也考虑了各人的具体情况。小潘,市局刑侦支队的周队专门打过电话,要留他在队里。小程,成绩没的说,这四年违纪记录多了点。学校本来就有规定,不允许谈恋爱,你们这还不是一般的……
程兵下夜班回来是两点多,潘大海在宿舍楼前大槐树下等他。
同期学员大都有了着落,整栋宿舍人去楼空。
他领他进屋,意见书折了两下,揣进他的制服口袋。
他没跟潘大海复述教官的原话。
他说你就踏踏实实的,留校察看什么听着吓人,其实也就是晚半年领毕业证。
他也没让潘大海看见自己的意见书。
他说我想过了,也不是那么爱当警察,又没人盯着我,非得穿上那身儿警服不可,这四年认识了你,我也不亏。
潘大海没说什么。他脱了制服外衣,挽起衬衫袖口。
程兵以为他要找人干仗。
平时出警,民事调解的开场白他说得很溜,他说这位同志,请你先冷静。
下一句潘大海说,把门锁了。
他把制服叠好,抚平,端正放在桌沿。
他说咱这处分就算白捱了。
程兵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这两年,两个人也就是拉了拉手,亲到一块的次数都数得过来。有点冤。
看这架势,他是要把破坏风纪的罪名落一个板上钉钉。
程兵想说这位同志你不清醒,偏偏他自己也不清醒。
他把门锁了。转过身来说这位同志,你挺有想法啊。
袖口沾着的,不知道是墨水还是灰尘,潘大海掸着它,没抬头。
程兵走到他身边,说行了别弄了。
等着潘大海的目光投过来,他就问,这想法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他的手移到他衬衫上,手指捉着领边,轻捻。
不说,咱可得上点手段了。
做派十足像个混混。
潘大海磨不开面子,回答说滚。
程兵就抱着他滚到床里,亲他。
远空传来沉闷的雷。
雨点,一下,一下,敲在树叶上。
后来一片一片,斜刮在风里,直往窗上泼。
沉默了整个夏天的雨,那一晚轰轰隆隆下得决堤一样。
程兵问疼不疼。
他忽然想起头两年在训练场上,你死我活的从来没问过他疼不疼。
潘大海说你自己试试。
程兵就笑,他说我这辈子试不成了。
潘大海把腕子从他手里挣出来,拽过他的手照着手背就咬了一口。
他疼得哎哟哎哟。
他想潘大海要是早使上这一招,还至于输他两年多。
他说这么疼咱就别来了。
潘大海说兵临城下了你说这个,欠不欠?
程兵又想起逗他了。
什么来着?你再说一遍,什么临城下?
潘大海用一个吻,制止了他的污言秽语。
雨声渐渐小了。
两个人背靠着背挤着一张单人床。
潘大海知道程兵没睡着。
他听过他睡着的呼吸是什么样,他知道,程兵心里有什么在涌起,他压平,又涌起,他又不由分说压平。
潘大海前天就交了自愿请退的材料,没和程兵商量。他想着天亮了告诉他,要开除,就一起开除。
横竖,他们已经这样了,程兵还能说他什么。
可是他这时有了预感,他觉得什么也挡不住。
他想起程兵唱的那支俄语歌,《小鹰》。
歌里说小鹰小鹰,你高飞在云天,你俯瞰着草原,伙伴已永远沉默,只是我还在人间。
那个夏天浩荡的,无垠的白昼降临。
他的小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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