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Ⅱ—5—

程兵不看他了。人和车都透着浑劲儿。

冷了一会。

潘大海说停车,程兵像没听见。

潘大海看了一眼道路上方的指示牌,三百米有个出口。

他倾过身子,抓住方向盘往外打。车往右转。

程兵劈手一夺往里打。车往左转。

他们的车忽左忽右,吓得旁边一辆轻卡踩上油门一窜,躲出两车道远。

潘大海寸步不让,眼看要撞上护栏了,程兵松了手,由着他转向,车下了高速。

又开了一会,靠着路牙停下。

车窗降下来,郊区的风猎猎吹着,两个人都不说话。

程兵看着窗外,平静地开口。

你别装了,那会儿为了跟我,毕业证都不要,还别有用心和我睡了一觉,我都记着呢。

潘大海心里一记闷雷。

还是来了。分别那天打下的那个死结,两个人从一见面,就一直躲着一直等着,都知道有一天要爆发。

程兵说是我混蛋。是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占了便宜又他妈演清高。

心里头一边说程兵你是为了潘大海有个好前途,一边说程兵你他妈迟早遭报应。特壮烈特悲情,一步一个慢镜头那种。

他还是平静,可是心里风浪起来了,用词狠厉。

潘大海觉得程兵是个语言鬼才。

他没有什么语言。那天四年的时光坍缩成一个黑洞,他掉下去,没有一个字留在记忆里,只有空荡荡的难过,他无法像程兵那样,说得那么刀刀见血。

难过也过来了,没什么过不去。

那晚在审讯室他看着程兵,觉得真好,他还活着,自己还能看见他,就什么都过得去。这样,知道他还在,偶尔见个面,说点什么,就好。

潘大海是真的平静,他说,不是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就是明白,糊涂的是我。

程兵自嘲地嘁了一声。

潘警官,你把我想得真好。我他妈那是怂了。

四年的好学生,因为喜欢我,临毕业让人泼了一身脏水我赔不起。你不知道那时候市局都看中你了,打电话点名要你,你又喜欢这个行当。往大了说,我真把你拐走了对不起党和人民,往小了说,你为我放下的,我这辈子都还不起,命给你都还不起……

其实不用他说,潘大海是自己想明白的。他交付的太重了,压得别人喘不过气。说到底,错还在他自己,题目是错的,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潘大海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说程兵,下车。

程兵说不下。

潘大海立在半开的车门边等了等。

两个人僵着。

潘大海说那咱们就耗着。你不用下来,我也不会跟你走。

程兵说对,你怎么都对。当时不带你走是我欠你的,带你走也是我欠你的。今天你不想走我非要带你走,又又又是我欠你的。

他觉得自己态度不诚恳,缓了缓说,有欠就有还,说句自不量力的话,只要我想还,迟早有一天我能一样一样还上,先还这十年的,一分一秒都不少的还给你。

都是废话。潘大海说。

他不知道程兵怎么了。他应该问他,遇上了什么事儿,为什么突然要和他清算,可是他这么耍横,他又不想问。

潘大海绕到车的另一边,拉开车门。

他说,下来。

程兵不动。

潘大海抓着胳膊把这人逮出来,拔了车钥匙。

他说,跟我过来。

他拉着程兵上了路牙,往道边半人高的荒草里去。

程兵一边挥开草叶一边大步跟着。

冷不防潘大海一个回身,一拳揍在他脸颊上。

他说你就是找打。

这一下只用了三分力,都没怎么疼,但是出手如电。

那是一线摔打过的身手,警校里那些漂亮又没什么杀伤力的招式全没了,动作小速度快,还都是连招,一寸喘息余地不留,逼得程兵一径往后闪。

潘大海说你让我揍一顿,就当是还我了。

程兵偷个空隔开他一记肘击,反手捋着小臂把他箍在臂弯里,从身后控住。

他说那不可能。一码归一码。

在潘大海发力反制的一刹那,他松手,避让,回击。

他说你要打,那我就得真跟你打。

他疼媳妇,不舍得真打,主要是挡,挡不住就接着。

他们坏人打起架来就四个字,不择手段,碰上这种生起气来很好看的警察,再来四个字,胡搅蛮缠。

潘大海觉得,这个家伙,确实就是想挨一顿打。

程兵且战且退说我真不放心你这样和人动手。一看都是跟正经坏人练出来的,防守全在上头一路,中下两路走空,遇上不正经的坏人比如我,摸你腰摸你大腿怎么办?

后来潘大海把他按住了,膝头抵在后心,反扣着一只胳膊。

他说你不是真打么?

程兵说是真打啊,你打得疼一点,要不我还以为在做梦。十年了,我从来不敢做这么好的梦。

来了一个电话。

潘大海放开了程兵。

电话里,林颖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师哥,你是不是和掌管前科的神在一起?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你是不是有危险?

潘大海只回答了一句话,他说就地正法了。

程兵躺在草丛里,长久地望着天。潘大海坐在他旁边,长久地望着远处。

最后潘大海说,其实早想明白了。

不管那天是你自己走了,还是咱们一块走了,又或者没走,你都得走七叔让你走的这条路。

要是不去,你这一辈子都活不踏实。就算我不让你去,你也真心依了我,早晚有一天,你还是得去。

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

没什么欠不欠的对的错的,十年了,我明白了,喜欢的,也就是这么个人。

潘大海把程兵带回家,自己回了局里。

下班很迟,过了午夜,程兵一直等着他。

他在卧室窗下铺了一条厚毛毯,叫程兵过来。

他说我睡不着的时候就躺这儿,能看星星。

这一仗打得两个人身心俱疲,搅起的沉渣还在泛着,潘大海入了浅睡又惊醒,一翻身,程兵正靠着他的床沿,坐在地板上,仰头看着窗外的夜。

这夜没有星星。

潘大海下床和他并肩坐着。

他说你睡床,我跟你换。

程兵说不用,声音嘶哑。

潘大海才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程兵不声不响的,在流泪。

程兵抻着袖口抹了一把脸,说不知道怎么了,想起好多以前的事儿。

他说,在北海混的时候,那家老大有个碎石场。石料采回来,从一个方口漏斗里掼进去,管道里一过,履带上就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铺路石。我见过他把仇人从漏斗里掼进去。碎了的,也见过。

后来的话,潘大海没法字字听清楚,他渐渐地抽噎着说不成句。

撑了一整天的平静,崩溃了。

他说那时候特别怕死。夜里做梦都是那个地方。越怕死越想我媳妇,越想我媳妇越怕死。

醒着就一个念头,我又要把我媳妇扔下了,这回是真的,要把他一个人扔在没有我的时间里了,风那么大岁月那么长,他孤零零的,怎么也找不着我了。

我都没机会告诉他,我其实特后悔,我那天早上出了门就后悔了,又死要面子,我想我就走一小会,一顿豆浆油条的工夫,我就回去找他。我没想走那么久那么远……

潘大海抱着他。

这个程兵,是抖的,凉的,就只剩下一副叫程兵的外壳。

看着不着四六,内里早就皱成一团。一道一道褶都是苦都是疼,一碰就淌血。

是那种,在看守所浑浊的空气里,在阴冷潮湿的船舱里,无数次干了又渗出来的血,淌多了,绞成秾稠暗红的泥沙,把他蚀得千沟万壑,怎么也抚不平。

潘大海低低哼起了那首俄语歌的调子。像哄睡一个孩子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程兵没睡着。他紧挨着潘大海,深而长地呼吸,把这个人的气息和温度,短暂的据为己有。

过了好久,雾升起来了。天边微微茫茫。

两个人抬起头,向窗上看了一会。

目光收回来,就是面对面了。

然后拖延着,迟疑着,亲吻在一起。

吻和吻,终于不肯相让,争执着,凌乱起来。

衣物还没褪尽,久远以前失散的身体,等不及要相认。

程兵抬手够到窗帘的边缘,一扯,把昼啊夜啊拦在另一个世界。

万古洪荒里,只有他和他。

潘大海搂在程兵肩上,指尖下,蛰伏着一道伤痕。

他来来回回,一遍一遍抚摸着,量着它的形状长度。

程兵一次一次把他撞开,让他尝着那伤深埋在他身体里的疼,还有烫。

还有多少伤,都在什么地方,用吻能不能数得清,能不能止住疼。潘大海哽咽着,什么都不能问。

沾湿了眼睫,程兵就吻他的眼睛,咬破了嘴唇,程兵就吻他的嘴唇。

他怕又伤着了他,吻得极小心。

天光破了。那个时刻,所有的时刻,在寂静里,无边无尽地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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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海】我为什么放弃治疗
连载中岸青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