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银星终于恍然。她到底是明白了神女所说的“岁月无情”,也忽然间惊觉,自她来到这光华璀璨的凡间,自她与那些热烈潇洒的故人相识相知,原来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凌嫦是他们之中最早离开的。
她没有扶摇登仙的机缘,也没有修道飞升的资质,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个隐于茫茫尘世的普通凡人。煕蕤恢复五感的那年上元,银星随小兰花回到息山,四年后按照曾经的约定回凉州与她们再聚,那时她们之间已有了再断不掉的缘分。她曾委婉同凌嫦提起过此事,问过她是否想寻找些能登仙道的法子。无论是灌输法力还是灵丹妙药,或许神女与月尊他们都会有办法,却被她婉言谢绝。
那时她满脸惊愕,甚至在想,眼前人是否仍没有意识到局面的严峻,是否真的已做好准备迎来相伴后的别离。可凌嫦却异常洒脱,摆了摆手,哈哈一笑:“没什么啊,不要这样看我。我能与你们相识,能有这样看遍山河的机缘,都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我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可……阿隐,长生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或许也未必是件好事。”
然后轻轻晃了晃手,腕间五色琉璃镯上的铃铛随着她的晃动而发出清脆的响声。凌嫦在上元夜的清冷风声中笑起来,声如银铃,她轻巧地旋转,步摇上的流苏碰撞,于天际绚烂的烟火下如约跳起曾经承诺过的迦陵频伽舞。
银星震惊之中转眼望向煕蕤,徒劳地希望这位与凌嫦私交甚笃的族人能开口劝上一劝。却见她神情平静,只是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紧了紧,竟好似一早便知晓会有如此结果。
后来凌嫦如愿以偿,做了行走于河山之间的旅者。从域外三十六国到吐蕃的苍茫雪域,再到江南的小桥流水、三晋的寺院石窟,都曾出现过她的身影。她的脚步从未停歇,也终于如往昔所愿,写出了记录山川风物的行记。
她的行记接连写了数十卷,从风土人情写到游览行迹,甚至到志怪趣闻,无一不涉,极受凡人喜爱。一时洛阳纸贵,一卷难求。
煕蕤一直陪着她。无论是行走于山水之间,还是潜心山居某处创作最新一卷的行记。她做到了曾经对凌嫦的承诺,那些繁华尘世间的万千风物,她们都一起看过,也的确,一并见证了这个新兴王朝休养生息之后的盛世天下。
凌嫦终身未嫁,虽说在行旅途中遇到过心意相通之人,却终究因阴差阳错而分道扬镳,曾在旅途中因路见不平救下的孩童,后来也逐渐放手,让她去寻属于自己的天地——可她却从不孤单。煕蕤与她是形影不离的至交好友,湘灵与洹川总会在幽篁医馆中与她再见,银星自己也曾应邀前往中原观礼凌嫦兄长的大婚,凌嫦拉着她的手,带她登高遥望,指着远处通明的灯火与她讲,那就是巍峨厚重的应天门。
银星其实在漫长的游历中见过好些次那座城门,此刻却如同初见一般。她随着凌嫦兴奋而不停歇的话语连连点头,身旁姑娘的双眼被夜幕的灯火映得闪闪发亮,像是塞北的万里星河。
这位出身于中原士族的女子统共在世间停留了八十六个年月,于凡人而言已是高寿。大抵在古稀之年时,凌嫦再没了行走天下的精力。她的步伐变得缓慢,气息变得不稳,身形却依旧笔挺。后来她甚至已走不了远路,遂提出想回凉州久居,煕蕤便陪她回了这座缘分之始的古城,在城北住下来。
银星和湘灵、洹川总是来看她,凌嫦和煕蕤为他们倒茶,河西的茶水较之南方总带着些甜味儿,可落入口中却又有些苦涩。银星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湘灵那边忽地爆发出一阵笑声。她疑惑地望去,却只能看到含笑望着煕蕤吃瘪的凌嫦——两鬓苍苍。
他们原以为能陪她走过更加漫长的岁月,却不料终究敌不过时间。在一个秋日的清晨,本已不能久站的凌嫦忽然变得健谈活泼,先前总是恹恹的她也终于变得神采奕奕起来。非但拉着他们说了许多游历途中的奇闻轶事,甚至还起了兴致,说自己想去雪山下走一走。
他们都知道凌嫦的反常是因为什么,无一人感到欢喜,只是不约而同地沉默。凌嫦望着这一片死寂,“哎呀”一声,开玩笑般试图缓和如此压抑的气氛:“这是做什么?我终于有力气出门走走,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她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沧桑,其中灵动柔和却一如往昔。话说了一半,忽然掩着口咳嗽起来,白发随动作而微微颤抖,可面上却仍带着笑意。
凌嫦与他们相交数十年,也并非孤身走南闯北,既然她身边总是有出身于息山、苍盐海的人们,那无论怎样,都不算直接对凡人施法。况且如今这段旅程已近乎终结,更没了什么顾虑。湘灵结印施了法术,凌嫦苍老的面容在碧色光芒中渐渐变化,最终变成了初见时言笑晏晏的少女模样。穿着当年她最喜欢的高腰间色裙,背子上的连珠纹在熹微晨光映照之下尤为清晰。
银星望着她,眼底渐渐浮起泪光。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年上元再见凌嫦的情景,艳妆丽服的士族供养人在黄昏的雪山脚下策马飞奔,在万丈霞光之中,宛如天地间最绚烂的一抹亮色。
他们陪凌嫦在群山下坐了半个时辰。听她从当年与煕蕤的初见说到那年上元节凉州的飞雪,又说到后来她在这大千世界下的每一处停留。凌嫦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说到后来,几人眼中都有了泪花,连向来情绪不外露的洹川也红了眼眶。
“你们别哭……”凌嫦有些徒劳地安慰,浑然不觉自己的眼角也越来越红。她唇边现出笑意,顿了片刻,终是长叹一声。百感交集的声音掠过往事,也掠过岁月长河之中,那些复杂而又真挚的感情:
“这一世……多值得啊。”
她阖上眼的那一刻,有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沉重地砸在她手上紧握着的那支自遥远江南而来的桂花上,像是初秋花朵上的露珠。
他们遵从凌嫦的遗愿,将她葬在了凉州城外的雪山之下,而凌嫦从不离身的那块玉佩则留在了她的旧居。几人为那进院子设了结界,自此这里于凡人而言只是一片无甚用处的空地,只有他们这些来自苍盐海与息山的人们能打开这层结界,走进那间屋子。
凌嫦落葬那日凉州飘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巍巍祁连山脚下也随着碎琼乱玉而刮起风来,无人落泪,可大家却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煕蕤坐在墓前同好友进行最后的道别,银星站在山脚发了许久的怔,忽然想起凌嫦曾同她讲起的,凡人的一首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篇是所有人的结局,很多年之后,大家尽数遁入虚空,但往事与回忆在时光中变成永恒。
“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天地无凋换,容颜有迁改。”:出自李白《对酒行》,意为感慨时光倏忽,人生易老,而天地永恒。
这时候的时间设定是明代,这一时期大一统王朝掌控的河西走廊地界大致在祁连山以北、合黎山以南、乌鞘岭以西、嘉峪关以东,比唐前疆域的范围要缩小,“另一座雄伟关城”指的就是嘉峪关。在此之前以凉州为代表的河西走廊曾被匈奴、鲜卑、吐蕃、党项、蒙古等少数民族政权统治,所以说“接连换了好几个主人”,最后到元、明时回到大一统疆域之内。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出自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出自西汉挽歌《薤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飞光(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