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殿就算有雪飘落，总还是温暖的。
每当司命殿落雪，小兰花总会拉着东方青苍倚坐在窗边看雪，看着院中树木殿宇，案几花草渐渐尽数被雪染白。她其实有些畏寒，却向来不愿错过这难得的雪景，东方青苍拗不过她，只得为她披上件衣裳，在屋里燃了长明火，以免她受凉。
有时小兰花兴致起来，还会到庭院里赏雪。司命殿内外向来廖无人声，若遇雪天，连天地间的杂音噪声似乎都尽数随之而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际的静谧。她斜倚着廊柱，唇边带着些恍恍惚惚的笑意，伸手去接落下的雪花，仿佛只要将其握在掌心，它便再不会最终化为水滴消散于天地间。
东方青苍温了一壶酒，站在廊前看她。他的面色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之下相较寻常更显红润几分。她站在阶上，手拢在袖中，于风中回过头来，唇边笑意盈盈；而他则亦会扬起一缕笑容，深深看着她，仿佛世界虽大，此时却只有她一人而已。
还有一次，司命殿的雪下的格外大，她实在未能忍住，童心作祟，趁东方青苍不曾留意，抄起一把雪来揉成雪球便向他砸了过去。他猝不及防之下被砸的一个激灵，随即回过头来看她，神情严肃。她以为自己定然逃不了一顿训斥了，于是认命一般，乖乖地垂头等着，结果下一刻却被另一个飞速砸向她的雪团砸昏了头。
而后他们二人便如同不过几百岁的少年人，在空无一人的司命殿之中打起了雪仗。到最后两个人的脸颊都被冻得通红，而他们浑身上下也早已是满是雪迹，狼狈不堪。可当小兰花着实招架不住，连连向东方青苍摆手示意休战，叉着腰气喘吁吁时，两个人却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东方青苍少时其实并不喜欢雪，总觉虽说满地晶莹洁白，却透着了无生机的寒气，后来拔去七情，世间万物，春夏秋冬，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但对于雪景的不喜却如本能一般，一直延续下去，七情恢复之后更甚。可如今，他却开始贪恋司命殿中的雪天。
——贪恋与小兰花一同度过的雪天。
闲暇时，东方青苍总喜欢小兰花一起坐在她视若珍宝的小摆台前，与她一同翻看命簿。命格树上命簿不知凡几，虽说大多命簿不得擅动，可若凡人的一生已然结束，那命簿便无昭示作用，若只是翻看，并不算惊扰天道。他们随手翻过一页命簿，其中凡人的一生，悲欢离合，爱憎痴缠，尽数化在了寥寥几行命格诗中。
但令人奇怪的是，命簿中但凡涉及情爱之事，向来都是有情人或因家庭阻碍，或因观念纠葛，或因时代与立场的区分而历经生离死别，再不相见。小兰花向来感性，每读到这样的故事，总是泪眼迷蒙，为之难过。东方青苍心疼她，直说着“那便不看这些了”，可他自己翻了些剩余的命簿之后，却难免也发出了如此感慨：
“云梦泽中的凡人爱憎，较之我们似乎更加麻烦些。你看这片，明明双方两情相悦，父母家族也都不曾反对，可就因太子心悦于那姑娘，竟能强取豪夺，逼她斩断过去情缘而不受任何惩处，这男子家里都已是朝廷大员，竟也只得忍气吞声……依我看，连皇族继任者都是如此做派，这王朝，大抵离覆灭也为时不远。”
“还有这片，这女子因为小人陷害而心生误会，这男子明明知晓，为何还要以保护之名缄口不言？我看他那根本就不是保护，而是伤害，那女子最终选择了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世家公子，她真是选对了，这男子后来还用半生去怀念当年的美好，那他当时为何半分不解释？我看凡间情爱，总是弯弯绕绕，不过自得苦果。”
“是哦……我们看了这么多片命簿，好似还真没有几片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的结局。”小兰花眼角还带着未拭净的泪，在他耳边轻笑，递来一块鲜花饼，“虽说如此，但幸好，我们不会如他们那般，我们总要长长久久，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
东方青苍含笑点头，温柔却又坚定不移地从后面环抱住了她，似是在给她依靠与温暖。
后来小兰花甚至寻来了些云梦泽中的话本子，高高摞在桌上，一本一本与他一同翻看。从传奇开国帝后以铁血手段镇压前朝豪族起义，携手开创新王朝江山大业的刀光剑影，到痴男怨女于红尘之中的情爱波折，再到灵妖精怪的奇幻异闻，如此种种，像是永远都读不完那些绚烂多彩的故事。
有时小兰花读的兴致勃勃，还总会拉着他评点一番，或说人间的杀伐阴谋较之天界月族似乎分毫不差，或言怕不是哪位仙族、月族人前去云梦泽时漏了行踪，否则人间志怪中怎会有些许与他们所见的精灵妖仙极为相似的神怪？
东方青苍从不驳她，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笑，一边应是，一边伸手去一旁的雕花盘中拿鲜花饼。手才伸出一半，便被小兰花轻轻打了回去。
她一手护着话本，另一只手状若小心翼翼，将盘中最后一块鲜花饼递给了他：“我给你拿，要是你手一个不稳，鲜花饼掉下去，遭殃的可是我的话本，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师父的藏书库中找出来的呢！现下师父不在，若话本毁了，那可就没处找这般精彩的故事了。”
起初他们是在小摆台前读话本，后来不知不觉，便挪到了命格树下。有时小兰花读着读着便有些犯困，东方青苍喜欢逗她，看着她努力打起精神，却又捱不住困意而渐渐合眼，这时才终于大发慈悲，伸手拿过她手边的话本，将她揽进怀里，迎着暖融融的日光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睡吧。”
有时读到极为精彩的话本，小兰花甚至会学一学话本中人物的语句，若遇到戏文，还会试着学学念白唱腔，虽说她对云梦泽中的戏文唱腔半分不知，可却偏生能念的有模有样，好像凡间的念白本就如此一般：“东方郎君，你我夫妻三百余年，为何郎君还是描不好眉？”
东方青苍便也从善如流，学着话本中那些温润如玉的贵公子——虽然过去他从不以什么“温润如玉”自居——转音回应：“那只得请娘子，原谅小生一回吧。”
小兰花笑不可抑，笑着笑着，就躲进了他的怀中。
这样的日子已然持续了许久。他与小兰花自成婚之后，便一直在这座司命殿中生活。
这已是他们成婚之后的第两百八十余年，可他们却浓情蜜意一如新婚燕尔。他们曾并肩坐在云海之前，同看司命殿极其艳丽的晚霞明光，曾在月圆之夜对坐举杯，共同饮下司命留在殿中的陈年美酒。他有意想要多饮，下一刻却被她的目光盯得收回了想去拿酒的手。
他们还曾一起在司命殿中擦地清洁，没有用一个法术，美其名曰体验云梦泽生活，一切亲力亲为。东方青苍过去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做这些在他看来简直不可理喻的事，可在小兰花面前却无比自然，好似原该如此——然后下一刻就不小心脚底一滑，险些跌倒，换来小兰花毫不留情的嘲笑。
他不愿让自己在她面前就这样落了面子，伸出手来，想轻弹一下她的前额，以表惩戒，可小兰花飞快伸手，在他话语还未出口之时，以一块鲜花饼堵住了他所有的言语。
东方青苍被迫咬了一口，这才将自己的口齿解救出来。他看着小兰花，小兰花望着有些发愣，手中还拿着余下鲜花饼的他，两人在不约而同的一刹沉默后，乐不可支。
东方青苍知道，自己是极其开心的。
能与小兰花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没有任何人能够打扰到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无数寻常人家的夫妻，不必再时时担心挂念，不必再处处思虑费神，寂静且自在，惬意且安宁，如何还能够不开心呢？
是小兰花自戕后东方青苍沉在梦中的日子。谁能想到这是前年写给我自己的生贺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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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梦三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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