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不记得,从邺宫故地逃出来躲避追杀,是怎么和一个从太守府翻出来的小偷逃到一处的。
在西城城门又撞到了,只能被城门守卫一同盘问。
西城是鱼龙混杂之地,守备松弛,守卫也没个正形,见两人行色狼狈,吊儿郎当地朝两人问道:“干什么的,跑这么急?”
曹叡在开口前被身旁的女子抢下话头。
“这是我的郎君,郎君因为娶我和家里闹了些矛盾,险些被父亲打死,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准备带着我离开邺城,去许都。”
韦真说着便委屈地摸了摸眼角不存在的泪,直说得曹叡忍不住偏过头看她,倒真像是怜惜妻子难过的夫婿了。两个人形容一样狼狈,离乱在这个世道又过于平常,守卫听多了也腻,也没起疑。
“这么晚才出城?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前冀州刺史家的乐伎。”
官渡之后冀州刺史早已换了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身份,日暮私奔再合理不过。若问起奴籍,她不好答,继续往下说:“兵乱后便被遣散脱了籍,已归良家。”
守卫听了,轻佻的毛病先犯了,跟他的哥几个一起调笑,“弹琴还是唱曲子的?给我们唱一个,放你们走。”
天潢贵胄,素日受得轻慢少,曹叡立刻恼火起来,正欲开口,被韦真拉住袖子阻拦。
她心中也有气,但惯了附小作低才是做过乐伶的样子。戏要做全,长叹一口气。
“麻烦诸位唱完放我们离开。”
她清声道:“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
这词不细听也极婉约多情的,倒颇映一对夜奔似的话本子里的男女。
守卫听着文邹邹的心里直膈应,真信了是哪个世家文人闲散养的歌姬。天黑赶着下值,也没了盘问的兴致,放他们出了城。
出了城郊几里地,只有一条小路,两人勉强同行,曹叡边走边分出心思问:
“冀州刺史离任尚在,你不怕他细问他家中情状吗?”
“他们素日连度牒都不查,怕是连刺史是谁都不知道,多半懒得听。”
曹叡瞧见暮色中她的面容,转而笑道:“你不怕我拆穿你吗?”
“你若拆穿我,说与我素昧平生,我编的这故事不就彻底圆了?”
她说完缓和了语气,“何况,你也是在亡命吧。”
曹叡并不回答,只是问道:“青天白日,你翻进太守府做什么?”
“我娘的东西在那里,我得拿回来。”
曹叡听到这话,滞了滞,轻声问道:“她如今在哪里?”
少女黯然了一瞬,道:“她死了。”
曹叡始终维持着侧首看向她的姿势,或许是因为境遇相似,目光柔和了下来。
就在自己思忖间,马蹄声骤然响彻四周,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她的嘴翻身躲在了巨石之后。
韦真起初还在挣扎,结果看到一队举着火把的虬髯甲士,一下噤了声,曹叡哭笑不得,人走干净了之后,才将她放开。
她跟在他身后直后悔。
刚刚拉着他赚开城门,其实有不少私心。她借着天光看到他十分好看,对着守门的武侯编起故事都滔滔不绝。本以为出了城门就万事太平,结果只有一窝接一窝的虎狼。
尽管两人在林中已经走的极为小心,一名身形稍瘦的士兵突然折返,不断疾驰。手中火把光焰闪烁,察觉到了已经消散在身后细碎的异动,回身勒马。
眼前忽然一亮,韦真本能抬起想要遮挡的衣袖。
甲士突然掠出,她下意识侧身,却将曹叡整个暴露出来。
曹叡这一刻两手空空,只能向后躲。
烛光映着甲士双目血红,韦真抬首,猛地注意到了晦暗中唯一的光源。抽出腰间匕首,刺向甲士的后颈。她一刀功成,甲士立刻脱力,怒吼一声将火把丢落在地。
她被纠着衣领摔在了地上。暴怒的甲士使了强力掐住了韦真的脖子。她即刻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在她的官觉彻底消散之前,晚风骤起。
再睁眼,原本在甲士手中的刀洞穿了他的后背。
这一刀极为凌厉狠辣,那人本已受了致命一击,后来又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掐死自己身上,才有了一刀毙命的可能。
即使是瞅准了天时地利,任谁也很难和眼前这个举着火把、血染了半身正在喘息的文弱少年联系在一处。
曹叡淡定把牵了过来,接着上前向自己伸出了手,被血珠几乎溅满的脸意态平静。
出了城向东三十里,有一座破败的观音庙藏在芦苇荡之中。
四周断井残垣,韦真视线再回到气定神闲贵气逼人拱火的曹叡身上。
她自小颠沛流离,练得洞察幽微,极善识人,即使是突然想的主意,在城门处也一眼就瞧得出他身份非常。
格格不入。
曹叡将两把枯枝扔进火中,问道:“那人杀我的时候,你怎么不逃?”
“我已经背了人命,本来就逃不掉。也许救了你,我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继续问:“可万一我是个杀人越狱的重犯死囚呢?”
韦真置若罔闻,拱了拱火,“你生得这么好,就算是杀人放火,只要自己肯牺牲色相,也不缺女人相助收留吧。”
“这么说回来,你碰上我倒可惜了。”
韦真装模作样的一叹,“我什么也没有,只能和你亡命作伴,还不知道谁会死在谁的前面。”
曹叡并不接她这个话头,“以后若再遇到什么事逃跑,旁边也没有像我这样不出声的,就别编痴男怨女,恩怨相对的事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爱听。”
韦真啃了一口烤好的果子,问:“你爹娘是不是关系不太好啊?”
曹叡问:“为什么这么说?”
“听出来的。”
曹叡被说中了,默默半晌,仰首看了看向屋顶外晦暗渐亮的天。
汉朝的时候,这是座千鲤观音庙,芦苇荡后面的沙地十五年前还是千鲤池。官渡之战后有场大旱,这里的水被引完了,就荒废了。
后来曹操就做了魏王,曹丕奉命来邺城督造王宫,曹叡跟着祖父巡游郊外来到这里时,芦苇已经长得有人高,根本没人知道里面还有座庙。
对于邺城,曹叡生于斯长于斯,每一条路都算得上刻骨铭心的熟悉。即使自己留在这里不比在洛阳身份金贵,他也极少回到皇宫殿宇里去,谨小慎微地对着曹丕讨不快活。
上次正旦朝会的时候,曹丕的身体就已大不如前。曹叡是长子,此时魏国唯一的储君人选,若非下了急诏,他尚不至于今日冒着刀山血海回去。
他没想多久,倏地站起走到她面前。
“你若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先和我回洛阳。”
她还挺聪明,舍不得半路有个好歹死了。
哪知她直接摇摇头,显然是怕了。
“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可我是。”
“刚刚黄昏还好。现在天亮了太阳一照,你和我现了原形,哪还会有那么多傻子糊弄,相信你我是一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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