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年,温莎不得不承认——唐晓翼和他的队员们的确有两把刷子。
在“冒险”一事上,这帮身患绝症的小孩展现出了惊人的毅力与能力,用极短的时间收集齐了四张黄金地图、四样秘境珍宝,轻松取得了进入浮空城的资格。随后,他们开始在世界冒险协会的授意下,接取各种各样的任务,温莎主要在其中起一个提款机的作用,偶尔充当“救火队”与“中转站”。
前者是因为,羽之冒险队初生牛犊不怕虎,总有惹到权贵人物的时候,这时就需要家世显赫的希哈姆公爵出手解围;加上这一队绝症患者,冒险又多是体力劳动,探索过程中身体极易出问题,温莎就负责调度直升机,把他们从冒险活动地、某个犄角旮旯里捞出来,送去医院抢救。
后者则是因为,在外出冒险的这几年中,唐晓翼始终热衷于搜刮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在不违法的前提下),然后转寄到温莎手中,并附上一封唐队长的亲笔信,叮嘱温莎好生保管它们,以后他要一样一样送给齐夕阑的!
温莎冷笑,嘲讽这家伙小小年纪就已有情圣的潜质,用比较时尚的词汇来形容,那大概是“恋爱脑”。
然而,欢乐自由的时光毕竟还是短暂的,羽之冒险队的成员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故去,就连身为赞助者的温莎,也在某天上课时突然倒下,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医生告诉他,他的特发性间质性肺炎已发展至无可挽救的地步,双肺严重纤维化,唯有换肺方可能有一线生机。然而肺源何其难寻,哪怕希哈姆家族开出高昂价码,也未曾从器官市场中寻得同温莎相匹配的肺源。温莎自知死期将至,心下反而坦荡。死神已如影随形地跟了他数年,而今终于即将划下镰刀,他只愿在死之前,再见一次唐晓翼。
可是见到了他,他又该说些什么呢?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要死了,以后你们羽之冒险队就没有赞助商了,不要太想我。或者说:我要死了,马上你也要来陪我了。……似乎不管说哪句话,都不太合适。
呵。在返回海龟岛的飞机上,温莎苦笑。或许他只是想在大限以前,握一握朋友的手。
然而唐晓翼和他的羽之冒险队,向来行踪不定,经常说走就走,忽然便从学园里消失、赶赴某个冒险地点。这次温莎重返圣斯丁学园,亦同他们完美错过。
也许这便是“命数”吧?温莎带着麻依,在学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想用双眼、用大脑,记住这所他待过数年的学校。
那条紫藤长廊他曾坐过的,那面宽阔湖泊他曾散步过的,那间小店他曾光顾过的……每一处景观皆牵引着一段回忆,温莎的唇角勾起又垂下,恍恍然地想到:原来我已活了这么久、有了这么多记忆。
路过某处小巷,温莎在巷口处驻足,想起唐晓翼曾在此处制止过一场霸凌,温莎是当中的主角之一。
如今回想起那一幕,依旧鲜明如昨日。他怀抱麻依,蜷缩在小巷尽头,听见唐晓翼声音的那一刹那,小心地、谨慎地把头抬起来,看见唐晓翼就站在巷子入口处,逆光而立,轮廓被勾勒得闪闪发光,犹如日全食降临,万丈光芒皆被纳入其中。温莎摇头轻笑,抚一抚麻依的脑袋。
唐晓翼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只是他的正义感的确弹性得可怕,竟然愿意包容连环杀丨人犯。不过现在又有谁还会继续在意几年前的那几起案子呢?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他们是心照不宣的共犯,将人命视作草芥,轻飘飘地踩在脚下。
温莎缺乏负罪感,那唐晓翼呢?他更不必有负罪感。那些人并没有死在他手上,他只是作为知情者,慷慨地包庇了温莎。
常说人性本善,亦说人性本恶。尚处于三观成型期的孩童,在某些时刻将会展现出野兽般的愚昧、残忍及天真。他们不会纠结所谓的“对”与“错”,他们只是遵循着本能、比照着“大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倘若日后,这名孩童确实成长为三观健全的“大人”,当他复盘起过去时,方会感到后怕,以及冷汗涔涔——可惜温莎并不是这样的“大人”。他信奉一报还一报,他人从他手上夺走的,他必将讨回来。
离开那处巷口,温莎终于感到疲倦,在最近的校车站里坐了下来。他从口袋里翻出药片,发觉自己没有带水,索性直接将药片含入口中,以牙齿嚼碎,和着唾沫吞咽入腹。呼吸与心跳稍稍放松,温莎举目四望,发现整个学园内,不知何时起了大雾。
乳白雾气弥漫在道路上,逐渐向温莎逼近。他以为是自然现象,不甚在意,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校车来接他回宿舍。然后,伴着愈来愈近的校车铃声,那辆“幽灵校车”,晃晃悠悠地朝温莎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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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不必温莎讲述,唐晓翼便能接上。
“你去到了尤加特拉希生命树下,从泉水中获得了‘永生’……代价是仅剩一颗连皮带肉的头颅,身体其它部分则化作森白骸骨。”时光流转,整个世界皆被重置以后,在湘市的夜风中,唐晓翼嗓音寂静地叙说道,“当我跳进密密尔泉、挥刀斩断那颗中央大脑时,我记得你也跳了下来……后面的事,我就全然不知了。”
“我却知道。”温莎冷笑着开口道,“后来,你在密密尔泉里治好了你的渐冻症,洛基将你带了出去。你回到了浮空城,当了总管,甚至有权限去考核破谜者!你真得感谢雷欧·忒修斯的安排,让你在那场考核大会上遇到了你的齐夕阑!”
这时靳千秋插嘴:“齐夕阑是哪位?”
她一脸茫然,说话却坦荡:“从这位——希哈姆公爵的口中,我大致能明白,齐夕阑是唐晓翼的白月光。所以这和慕烟雅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世界重置以前,唐晓翼和慕烟雅在相爱相杀。”
“……”这下轮到温莎和唐晓翼同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温莎没想到,这小姑娘作为“慕烟雅”的重置体,居然对那些前尘往事一概不知;唐晓翼暗自无奈,他只同她谈过一次过往,刻意隐去了齐夕阑与顾浅漓的存在,她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世界重置以后,知晓那些旧事的,不过寥寥几人——或者说“几神”,纵使千秋有通天法力,恐怕也难从其他人口中撬出这些信息。
都是些痴男怨女间的小情小爱,当八卦讲都嫌牙酸,何况在“世界重置”这样大的话题面前,八卦根本没有提及的必要。
然而唐晓翼知道,他的好友,温莎·D·希哈姆爱好聊八卦。况且眼下不赶时间,希哈姆公爵聊天欲丨望高涨,兴致勃勃地开始聊唐晓翼的情史——全是他在多年跟踪观察中,一一记录下的情报。当事人唐晓翼就只能尴尬地杵在一旁,听着温莎添油加醋。
越听他越觉得不对劲,急忙叫停:“等一下,怎么你知道的这么多?我记得你不是跟着我一起跳密密尔泉了吗?”
温莎翻个白眼:“怎么,准你被洛基捞出去,不准我自己爬出去啊?那汪泉水真是个好东西,我喝第一次得永生,喝第二次即登神。我得以隐匿在人潮中,不需要喝水进食,能上天入海、穿墙透视——等等,你怎么摆出这副表情?”
“实话实说,希哈姆公爵。”千秋真诚道,“根据您的描述,您更像是死了啊。”
活人当然看不见亡魂,魂魄亦能自由地上天下海、穿墙透视。这个答案显然令温莎噎了一下,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登神,而是化鬼了。
不愧是活过两世的男人,温莎心理素质极好,很快整理好了心情:“总之,我从泉水里出来后,就去找了唐。我一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和慕兰汐分分合合、恩怨纠葛,演了一场尤为漫长的无聊爱情电影,直到最后,我看着慕烟雅使用那柄‘铜蛇之杖’,重置了整个世界。”
“那时我才明白,这个女人不仅是恋爱脑,更是个疯子。”
这句话,温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正如我一开始所说。密密尔泉不仅使我永生,更使我免于重置,但也只是‘免于’。‘重置’将会拨乱整个世界的逻辑与结构,就好比人为制造一出宇宙大爆炸,再历经数万亿年的演化,重新孵出现有的这个宇宙,及当中的星系。但这毕竟是人造产物,那数万亿年的演化历程将被压缩至数毫秒,连眨眼都尚未完成,新的宇宙便已诞生。”
“然后便是一段‘拨乱反正’的时期……万物皆处于混沌当中,等待「法则」一一发配,我便是其中一员。我想这不必多说吧?唐,你也经历过的,想必那种程度的痛苦与摧折,令你此生难忘。”
温莎微笑着举起手掌,在千秋眼前展示。他轻声道:“就像是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切下来,再斩作碎段,扔进混合着盐粒的搅拌机中,搅拌均匀后再给你接回去。注意,在此过程中,你的手部神经并没有被挑断哦,它们依然同大脑相连。所有的疼痛都会被传导回你的中枢神经,如此一来,每一秒都是折磨。”
“所以,唐,我真的很佩服你。”温莎转向唐晓翼,“在那样的剧痛当中,你居然还有闲心支撑着「时空之白驹」、收集你和慕烟雅那早夭的孩子的碎片,创造出了‘妙音’……我很喜欢那个小女孩,她很像她妈妈。”
千秋再次瞪大了眼,迷茫神色更甚:「时空之白驹」是什么?“妙音”又是谁?不行,她觉得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要回宿舍睡觉了。
今晚或许根本就不该登门造访唐晓翼,否则她也不至于卷入这场故事会里。
她叫停:“等一下。你们是老相识,想叙旧的话请自便,我作为局外人,就先告退了哈。”
说罢,千秋做了一个滑稽的拱手动作,预备溜之大吉——衣领却被温莎勾住。希哈姆公爵微笑着把小姑娘拉回来站好:“这可不成。亲爱的小姐,我接下来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您不在场的话,会叫我很难办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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