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躺在眼前的人吧。不得不承认,魔神真的很会挑选自己的皮囊。
府中厮磨这些时日,其实她早就感到异样,只不过当时惘然罢了。比如,她会不由自主地以眼目远远追随他,待挨得近了,却又下意识移开视线。比如,她不习惯直视他的眼睛超过一息光景。那双眼幽黑,明亮。
灼人。
好在它们现下是阖拢的。森森的眉睫,恍若雪地鸦羽。
她在世外仙山长大,饮的是梅间雪、竹尖露,学的是清心诀、神仙术,往来交游唯仙子仙尊、灵兽祥瑞,眼中是清一色的美,因而识不得美。
直到这时她方才后知后觉,原来在过于夺目的美面前,人是会失却坦荡的。澹台烬,他真真生得一幅好模样。
黎苏苏将烛火挪近,令光焰在那平素里不可逼视的面孔上跃动。峰是峰,谷是谷,暗是暗,明是明。一抹痛楚凝在若蹙的眉间,沿着绮靡下延的颌线缓缓流渗,最终融汇成尖尖一角,向颈窝里投下一小片暗影。微薄生机便萌在那温凉的暗影里,可颈项纤长无所遁形,那么冰,那么脆,仿佛一缕春风就能将它折断。
魔神有趣。都满心的毁天灭地了,竟还不忘将魔胎雕琢成这般形貌。只差一点,心魂都要给他摄了去。
烛影猛地一曳,黎苏苏一把扼住了人的咽喉。
梦中的碎片飞旋着轰然而至,那人站在大雨中,便是这样扭断了一个疯女的脖颈。
左眼突然痛得要命。越是痛极,五指越是拼命收紧,用力到发颤。昏睡的人无法反抗,喉间那缕游丝轻易地被她掐灭在掌中。邪骨的所在还未知晓。没关系,大不了将死之际剖开了找……
被人用蛮力搡开的时候她尚未回过神来,与翻倒的烛台一并跌坐在地,看见叶清宇已冲至榻边,将险些被她扯落的人捞住,急急地查探着鼻息脉搏。
那人被叶清宇抚着后心,好半晌昏沉沉呛出一口血,雪白的襟怀浸出洇红。
黎苏苏怔怔捂住左眼,一瞬间竟想不起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她竟然动了杀心?
——本就是为杀他而来,为何不能动杀心?是他,先杀了那么多人。他甚至还借她的手杀人,将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她那么绝望……
——可她刚刚竟然真的险些杀掉澹台烬。
黎苏苏兀自出了一身冷汗。左眼仍在作痛,那疼痛阴恻恻地往脑子里钻。她警惕了起来,当即令清心诀的磬音响彻识海,兀自抵御住那不怀好意的侵蚀。
这一觉睡得太过黑沉。
澹台烬少见地没有被噩梦纠缠。中间不知多少时辰□□脆斩断,而后意识空空地回来了,四肢百骸却仍携着从死地里带上来的阴冷滞重。眼睛张开许久,涣散的焦距才徐徐地凝定起来。
喉咙里干痛得厉害,嘶嘶泛着药的苦和血的腥。他吃力地撑坐起身,想觅一口水喝。四下无人,光景晦暗,不知是什么时辰。这东厢久已不住人,案上连一只茶碗都不见。
澹台烬扶了箱柜墙壁,缓缓行至门边,不想那门扇竟被从外侧栓住,拉不开了。指尖攀在门上默默立了一会儿,待咳得平复了,又朝窗边挪去。
这屋子的窗板需从下面用叉竿撑起,他左手使不上力气,弄了许久才将窗支稳。寒风从张开的夹角间扑入,携来遥远处隐约的爆竹鼓乐声。
一并挤进来的还有乌鸦。仿佛已心有灵犀地守候了多时,鸟儿喙尖衔着一朵红梅,待他伸手接了,才小心地扑扑翅上的雪粒。
嫩红花心里,新雪绒绒地盛作一簇。他摘下一瓣,干白的唇抿去薄雪,又将花瓣送入口中咀嚼,花浆的清凛气终于将口中灼苦冲淡了些许。
似乎看出了人的虚弱,乌鸦这一次没再多说闲话,复又冒雪往来园中几趟,携取寒梅供他嚼饮。
“你那妻子,越来越叫人看不懂了。”待人的焦渴缓解了些,乌鸦才忍不住咕哝道,“那日发觉你被妖物掳去,我见她急成那个样子,还真信了你的话,以为她当真转了性子。结果趁你伤重昏迷,她却又来取你性命。要不是被她弟弟撞见,你早就没命站在这里了。”
澹台烬垂目不语,抬手轻轻抚了抚颈间隐隐作痛处。那里残留着一道他自己看不见的淤痕,襟领遮不住,突兀地横切在苍白皮肤上。对于这一遭变故,他自己其实并没有清晰的印象,可也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现在她把你这么关着,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乌鸦忿忿地抬起脚爪,“都三日了,就只派了个粗使丫头过来看过一趟!”
原来他睡了三日。澹台烬点点头,掩唇闷闷咳了两声:“讲讲你都看到了什么。叶清宇呢?”
澹台烬在窗边站了这一会儿,听乌鸦絮絮讲起这三日间发生的事,寒气冲得他断续地咳嗽,头脑倒是清明了许多。
景王驾崩于除夕当夜,探子的消息连夜传回。国丧当头,新君政权未稳,盛王决计趁此时机发兵攻打景国。那日叶清宇被紧急传召入宫,为的便是此事。因而转天一大早,他便不得不提前离家赶赴边境。临走他只好嘱托父兄暂且将叶夕雾看管起来,不叫她接近澹台烬卧病之处。魔器一事不便让太多人知晓,故而他只道是二姐受了惊吓,与那些同样受害的百姓一样,一时有些疯癫了,
叶家家长自是不会依言拘着宝贝女儿。叶清宇前脚刚走,后脚叶夕雾房间的禁制便解了,反而东厢的房门被上了栓,自然是经她授意。叶府下人一向对澹台烬轻慢惯了,锁一落下,这屋子便自然成了无人问津的所在。
不过府中这几日却也着实没闲着。六王子萧凛与叶府大小姐相好,早已求得盛王恩准赐婚,吉日定在正月初五。不料横插进梦妖之祸,大小姐虽未受什么外伤,但惊魂未定,还是小病了一场。萧凛担忧未婚妻的身体,原意将婚期推迟,可大小姐醒后坚决反对。众人拗不过,只得加紧筹办,婚礼如期于初五举行。便是今日了。
——原来方才听见的鼓乐之声是萧凛府上在办喜事。
澹台烬的目光落在乌鸦身上,思绪却不知飘去了哪里。乌鸦发觉他的异样,停止讲述,脑袋一歪一扭地与他对视。
澹台烬回过神,伸手让乌鸦跳上来,细细的脚爪抓着他的指头:“庞宜之可有去找过叶夕雾?”
“没有。这几日那道士没再来过。”乌鸦想了想,又说,“倒是叶清宇临走前跑去找过他,拜托他就一个什么,什么倾世之玉入眼一事想想办法。对方答曰,魔器既已化作左眼,再想取出便是难上加难,不过正如澹台殿下所言,逍遥宗确有一法宝可以与之制衡。只是掌门已决计将这法宝献予六殿下做新婚贺礼,只好待来日礼成之后,问问他是否愿意相借了。”
“竟是这样……”澹台烬觉得有些意外。按说庞宜之这次出山之前便已知萧凛成婚在即,那护心鳞必已带在他身上,如此搪塞,便是有意推脱。
说起来,拔簪那日他便隐隐觉出此人态度似乎有些蹊跷,可当时他头脑晕沉,实在没有精力细想。
庞宜之明知那倾世之玉在体内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隐患,故意拖延时间却是为何?
不过好在从今日起,护心鳞的主人便是萧凛了。这一世,他应该可以喜乐圆满地做新郎了……
“有人来了。”
正自思忖,指上乌鸦忽地出声示警,展开双翅上下扑打。接着澹台烬也听见了门栓卸下的响动。
“没事。”他低声安抚,顺势伸手向窗下缝隙,将鸟儿送了出去,“你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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