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风月年年堆积，金锁白发岁岁入梦，可梦中拈起的香灰终化不开那日的白雪，回回挣扎，也依旧抓不住那天染血的衣角。三千年实在是太漫长了，曾经的竹马少年郎再回身时只见满身秋叶，沉香安安稳稳地坐在司法天神的位子上，这一坐，就坐了千年。
沉香又将那只风铃擦了一遍，林间清风徐来，吹动一二盈盈的脆响，仿似故人又立桃树下，轻轻拨动生者心弦。沉香抬起头，天光恍恍，一如千年之前银点如萤，酸涩涌上眼底，他遮掩地咳嗽了两声，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金锁。
“小沉香……”
身后细语似风起满林的哗然，浑身鲜血一时冷却，生生不可动一分。指尖狠狠掐进金锁，沉香只觉口鼻都被捂住，竟如何都呼吸不上一点儿。沉香缓缓转过身，天光乍现下，灼灼桃花衬得他模糊不清。
他还穿着离开时的那身白衣，手中轻轻握着一把墨扇，微卷的长发乖乖地躺在胸口，阳光之下，仿似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沉香张张合合，发不出一声，冷却的血液仿佛刹那沸腾，轰荡荡地冲破心中尘网，响起千年都不曾听到的回响。
“舅舅。”
沉香步步走去，可每走一步，他的脸便模糊一分，沉香慌乱地冲上去，正要触上那缕衣角时，杨戬的身影便似林间桃瓣四散飞去，只留一抹余温滚入心底。
不管是六千年前的刘家村，还是三千年前的华山下，刘沉香总是抓不住杨戬离去的衣角。刘沉香这辈子都做不成那轮弯月，所以生生世世都勾不住杨戬。
“舅舅——！！！”
沉香挣扎地坐起，心有余悸地躺在床上狠狠喘着粗气，他盯着眼前黑黑的天花板愣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是做了梦。沉香微微动了动身子，一本泛黄的书册便掉到了地上，他转过身拿了起来，自己梦中呼吸不得，原是这册子的缘故。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沉香从怀中拿出那只金锁，金锁已经有点旧了，可上面的白发还似昨日那般灼心。没个人堪寄，原是这般感觉。神仙没有轮回转世，他寻也不可寻，只能日日回想杨戬的样子，夜夜入梦再看上一眼。
可回忆终究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
再厉害的画师，也描不出一个不存于世的人。
条条路都被堵死，刘沉香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杨戬了。
“大人，三圣母请您去往华山一趟。”
沉香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手中的画卷好放入抽屉里，他清了清嗓子，敛起愁容，走出了真君神殿的大门。
沉香并不常来华山。他缓缓走进山中的那片桃林，林中的旧桃花开得极好，想必果子也是极甜的。
杨婵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手中还端着一盘蜜饯，她见沉香发呆地看着那棵桃树，漂亮的眉毛轻轻一蹙，娇嗔道：“沉香，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还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沉香一颤，急回过身帮着杨婵收拾，他垂下眼看去，只见满满一桌都是各式的甜品，沉香微微一愣，问道：“娘，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蜜饯啊？我记得你不喜欢甜的啊？”
杨婵倒了一杯茶给沉香，又塞了一块糖果吃下，她细细品了品这滋味，歪了歪脑袋，盈盈一笑，“我也不晓得，但我总觉得今天要吃点甜的。”
沉香微微一笑，也吃了一块糖，刚一咽下，口中便涌起腻腻的甜味儿，沉香眉头一拧，就要将余下的吐出来。
【舅舅，吃了药，有糖吃。】
沉香手中一顿，又想起那日的血有多苦。他微微颤抖地捂住了嘴巴，生生将那甜腻的滋味吞下。杨婵抬起头看到了沉香的神情，担心地握上他的手，轻声问道：“沉香，你怎么了？”
沉香笑着摇了摇头，又用手帕包了几块糖放入怀中，他站起身，说道：“娘，我还要去凡间一趟，公务在身，改天再来看你！”
杨婵刚想拉住，沉香便已跑出了门，她瘪了瘪嘴，轻哼一声，叉着腰闷闷生着气。清风拂开树下的那只风铃，清脆的声响拉回了杨婵，她转过身看去，轻叹一声。
“又来，每次沉香惹我生气你都要响一下！”
杨婵轻轻捧起风铃，似少女般笑了笑，她拈起帕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算了，谁叫我与你有缘呢？”
人间过去了千年，风月转过一轮又一轮，沉香一身长衫，一头长发走在人群中显得极其格格不入。他低下头穿过人墙，轻车熟路地走向了那处二郎庙。
正是杨戬生辰，这日来的人比以往还要多。沉香默默地等在门口，看着门前人来人往，庙中香火如同梦中拈起的香灰，飘啊飘，散啊散，遮住了沉沉的日暮。沉香立在门口看着那束昏黄的日光，又见山下炊烟袅袅，耳边笑声盈盈不断，暮光温柔，好似那日的银光流转了千年，终化做了此刻眼中的风景。
沉香转过身看向庙里的塑像，释怀似的笑了。梦中的那抹香灰，终于在此刻燃烧了。沉香紧紧看着那无言塑像，一步步走向殿中，他低下头，双手合十，闭上眼做了他的信徒。
舅舅，我比你大三千岁了。
舅舅，许我来世做成那轮弯月吧。
沉香缓缓睁开双眼，香火熏得眼睛生疼，他不再抬头看，只是从怀中取出手帕，轻轻打开，露出几块白白的梨花糖，沉香忽而一笑，他走上前去，将其放在了台子上。
“哥哥，你怎么放糖呢？”
沉香向下望去，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沉香笑着蹲下身，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头发，“你喜欢吃糖吗？”
小娃娃点了点头，他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去，又问道：“神仙也喜欢吃糖吗？”
沉香垂下眼，咽下口中酸涩，点了点头，忍下颤声说道：“喜欢。”
“那我舅舅也喜欢吃糖啦？”
沉香一怔，他深深望着眼前的孩子，恍恍之间，如同回溯至千年之前，自己将一块梨花糖送给了杨戬，杨戬蹙着眉，笑着吃了下去。
【先生，你喜欢吃糖吗？】
【喜欢。】
【那我以后买好多好多糖给你好不好？】
【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舅舅——！”
小娃娃突然挣脱了沉香的双手，飞也似的扑上来人。沉香猛然一惊，仿似心中枯瘦的桃花又逢了春光，他急转过身望去，璀璨的双目又一下暗淡了下去，他缓缓撑起麻木的身子，又抬头看向了那塑像。
“舅舅，你喜欢吃糖吗？”
“喜欢。”
“那我以后买很多很多给你好不好？”
“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沉香心口怦怦然，浑身血液仿如沸腾，他转过身子，不自觉地就跟着走出了门。门外是一片暖黄色的天空，蝉鸣林间，风吹季夏，那对舅甥缓缓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一刻，沉香好像也看到了杨戬拉着自己，去买那串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人间山河，海海九天。
那只金锁总是一样的。
沉香呼出一口气，他遥遥望向远处，忽觉是梦要醒了，他摸了摸怀中的金锁，不再回头。
这是沉香几千年后第一次来昆仑，满山的堆琼积玉，脚下的那条小溪依旧不倦地流淌着，仿似在替沉香洗涤过错。沉香走向那块石头，缓缓转过身，又蹲下了身子。
原来他当初看到的是这样的。
四下皆是绵绵的群山，寒气不断从身下涌上来，不可前一步，不可退一步，不可相抵，不可言诉，沉香抬起头，满眼是逼近的雪山。
“对不起…”
“啪”！
沉香刚说完就被什么东西砸了脑袋，他捂住后脑勺，直起身子环视四周。
“你在和谁对不起？”
沉香闻声转过了身子，只见身后的石头上站着一个人，他举着手中的弹弓看着自己，沉香瞬时顿住了。
他的头发是白的，眼睛是白的，脸色也如透明的一汪秋水，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白粉粉的小团子。昆仑雪山中，他竟也没着鞋袜，看去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那也是杨戬的模样。
是沉香从未见过的鲜明模样。
团子似不见沉香的神情，轻巧地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踩在了松软软的雪上，他低着头寻着些什么东西，漂亮的小脸也因着急皱成了一团。
沉香终于反应了过来，不自觉地就跟着团子找了起来，他从雪里捡起一颗小弹珠，问道：“你在找这个吗？”
团子愁容消散，一双桃花眼弯成一轮月牙，狠狠地在沉香的心上拧了拧。他扑过身子，举起手拿过了那颗弹珠，又细细地捧在手心里，好似捧着什么珍宝一般。
“多谢！”
沉香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梦碎了又缝上，缝上又裂开，千千年来，早在他的心上扯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缝，散出无数的银光。
团子见他没有说话，问道：“你刚才在对不起什么？”
沉香说道：“一个故人。”
团子收起那颗弹珠，雪白的瞳孔闪了闪，说道：“一生已死，万生中生。”
沉香一顿，他紧紧看着那双瞳孔，仿如与三千年前杨戬的眼睛重叠。他微微颤抖着，而团子又继续说道：“他会是万物万生，你若真放不下，何不去看看世间风景？他会是自在的，他也会在你的身边。就像是你看到的夕阳，看到的山川，听到的蝉鸣，手里的清风……”
团子笑着凑了上来，低下声说道：“可能都会是他哦！”
沉香笑着点了点头，恍恍之间，那抹香灰落在了昆仑的白雪上，一点一点化开了那个三千年的梦。他伸出手想摸摸团子的头发，又顿在了半空，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又收了回来，最后只是说道：“我知道了。”
他会护着他换来的世间。
沉香终于转过了身，而身后又回起了声音。
“你还会来嘛？”
沉香脚下一顿，他默了半晌，闷闷回道：“会的。”
团子站在小溪边，看着那个身影慢慢模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蔓开，一时竟觉眼底酸涩难忍，仿佛有一株花要从身体里开出一般。
但是团子没有什么心思。团子在昆仑上没什么烦恼。
此刻也是。
他笑着跳了下来，摸了摸一旁的狗儿，慢慢走向回家的路。
“哮天犬，你说今天师父会不会做梨花糖啊？”
【全文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