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忘记了很多事。
在那永无止境的愤恨之中，偶尔也会想起零星的、或许能称之为回忆的东西。
可是怎么都抓不住。
他不记得自己的来处，不知从前是什么人，又为何来到炼狱。其实炼狱里的冤魂厉鬼大多会忘却从前，毕竟日复一日困于痛苦折磨，再刻骨铭心的东西都会化为灰烬。不过忘得这样干净彻底的，唯有他。当然他与他们没什么不同，都试图去争夺那唯一能获得自由的机会。
机会是属于强者的，虽说来得晚了些，但来之不易的自由，他会好好珍惜。
解决掉那个不堪一击的废物，顶替对方的身份，离开炼狱。除了新的肉身，还得了些大概是修仙门派弟子常备用物，比如兵器乾坤袋之类，加上少许零零碎碎的记忆——禹司凤，十二羽金翅鸟妖，离泽宫弟子，似乎有一个喜欢的人。
没法理解的暂且不管，他知道十三戒目前归属离泽宫所有，应当是在离泽宫内部或是附近，可为何他走出炼狱塔，却像是进入了另一片炼狱。
数不清的怨灵漫天游走，刺耳的哀鸣在耳边盘旋，但它们并未对他这个闯入者发起攻击，就跟在炼狱里那样，视他为同类？
四周是团团包围的山壁，高耸入云端，方才来时的出口已在迷雾中消失不见，这是什么鬼地方？
倒也并非没有生路，某个方向的石壁竟有一处巨大的缺口，看形状是被劈开的，但那里被下了禁制，因而怨魂无法离开此地。
阵法于他来说不难，可一旦使用法力调动真气，身体便出现一道道像要炸开一般的裂纹，难道魂魄和这具躯壳无法完全融合？
罢了，先出去再说，大不了舍弃这具肉身。
一个念头的工夫他已破开那层薄弱的阵法，速度之快让他自己都怔了一瞬。理论上讲没那么容易，此法针对鬼魂，硬闯出去即便没灰飞烟灭，神魂也得受到极大的损害。看来设阵之人许久没来加固导致力量削弱，加上里面那些家伙比炼狱里的还傻，连最基本的意识都无。
不过嘛，来都来了，就当重获自由，日行一善好了。
……
驻守在夜忘川的冥差乙藏发觉异动匆匆赶来，只觉得天都塌了。九百年前那位帝君劈开尸骨山之时他就觉得这山大概撑不了太久，但帝君后来布下锁魂阵封印怨灵，也算是风平浪静了几百年。
今日这是迟来的灾难爆发了吗……
完蛋，不是天要塌了，是他要塌了。
乙藏堪堪躲开一缕横冲直撞的怨灵，远远望去，迷雾后方竟有一道秀颀的身影缓步走来。
许是对方各处肌肤浮现的裂纹太过骇人，乙藏忽略了他似有几分眼熟的相貌。
“你！你是何人？为何要毁尸骨山禁制？”
“尸骨山？”他呢喃着重复一句，旋即收敛周身妖气，额前暗红色妖纹隐去，虽说并不在意这副肉身，但还未找到满意的新身体，凑合凑合也能用。就是这份神魂崩裂的痛得以妖身来承载才行，能撑多久是多久，至于那几颗碍事的龙晶封印，不知被丢到山里哪个角落去了。
乙藏见他不答，内心焦灼，却也没有再次质问的勇气，拜托，修为高深莫测的大妖见了鬼才会去招惹，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打工人要去请罪领罚了呜呜呜。
他自是无视那人苦哈哈的脸色，抬手挥开一只不长眼的怨灵，走近几步，漠然开口，语气冷硬却意外的礼貌：“请问离泽宫往哪个方向？”
乙藏绞尽脑汁也没想起离泽宫是什么地方，讪讪一笑：“在下从未听说过离泽宫……”
那他是来到了何地？
不重要。
“那如何离开？这里，应当不是人间？”
自报家门还不简单，乙藏点点头：“这里是尸骨山和夜忘川交界地，往那边去就是夜忘川，渡过忘川忘却前尘之人方可进入轮回。”
他没去纠结不明白的东西，继续问：“离开只能通过那里吗？”
“是这样没错。或者天界也有前往人间的通道，但那里守卫森严，通常神仙也不能轻易下凡。”
他这副身体可撑不住去天界闯一闯，夜忘川重点是在“忘”，忘却前尘记忆，正适合他。
夜忘川的天色永远都是阴沉沉雾蒙蒙的，一望无际的长河上稀疏几道人影提灯渡川，神情或痛苦或疲惫。
他对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眸，心中无波无澜，转而收回视线，几不可闻的幽香从呼吸间溜走，大抵是错觉。
乙藏适时取出一盏冥火灯递给他：“像他们一样提着灯渡川，里面的灯火代表记忆，等火灭了便可下界入轮回。”
他暗道一句麻烦，但眼下也没其他办法，只能照做。
接过冥火灯提在手中，其中灯芯却毫无反应不曾燃起，他睨了眼同样百思不解的乙藏，什么鬼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不应该啊，我引渡了那么多人，除了一个九百年都入不了轮回的，从未出过差错啊！”
或许，是因为他本就没有从前的记忆。
他冥火灯塞还给表情越发愁苦的乙藏，既如此，直接上吧。
抬步向前，踏入忘川，河面瞧着微有波澜却可以踩实，不会陷下去。脚底隐有痛感传来，可身体上的疼痛未曾减弱，况且他的过去无时无刻不在痛，所以大多感触在他体会而来不值一提，仅有麻木。
但不管是人还是妖，身体承受都是有极限的，他本意能忍耐无所谓，这具躯壳却无法坚持下去。没走几步，疼痛加剧，身子一歪险些将路过的白衣女子连带着一起摔倒。
好在，稳住了。
女子茫然地呆了片刻，目光难以聚焦，箍在腰背的手力道大得出奇，她显然不适应这样的接触，反应过来便想挣脱。
却感觉到颈侧游移的温热呼吸。
“你有没有闻到……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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