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少见的狐妖,只是没做成能帮助族群繁衍的那两种,便难过地日夜在紫金山上哀哭,王母娘娘于心不忍,亲自下凡将你点化做了吴国冶城的城灵。”
嘴里冒点真的行不,老秦,你这我讲给市口的小孩子听都说我骗人。江逸不悦地扶着墙根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刚刚装死好像吃进了两粒沙子。
谁骗你了。秦长渭让江逸把手举起来,摸摸头顶。
江逸不理解但照做,下一秒便惊叫出声:
“呜呼!毛茸茸的!是你家狸奴吗?”
不对,江逸加重力道捏了一把,痛意立刻席卷全身,他抹着眼泪终于恍然大悟这是自己的耳朵。
“嘶,既然有耳朵那是不是……哇雪白的毛——哎!”
被疑似有自我意识的尾巴抽了,他扭头看向脸歪到房柱子后面乐的秦长渭。
感受到充满怨念的注视,秦长渭不紧不慢地移正身子,瞧了对方一眼,没绷住又噗嗤一声咧开嘴笑。
“噗,咳,老洛真没说错,他收了只傻狐狸当学生。”
“你家先生在信里写到的第一句,就是叫你把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收收好。”
可别让陌生人随意看了去。
06.
南宋以前,江逸没去过中原地区再以北的地方。
最早是衣冠南渡后,先生都来每日同他讲课,讲到洛阳往东北方走,那片土地自古以来被称为“燕赵大地”,多慷慨悲壮之士。
小建康那时候年纪小,不爱听课,就捂着脑袋跟先生撒娇,说燕赵太远了,他不喜欢离边境太近的地方。边境是两国交界之地,相交就意味着可能产生摩擦,会带来战争。小建康讨厌战争,但他当上了国都,不得不面对这些。
先生摸摸他的头,无奈却又心疼,明明自己也是为了躲避战乱来南方养伤,怎又能将这种畏缩的情绪带给小孩子。于是他提出讲秦长渭在战国末年的故事,小建康立刻端正坐姿蹭到先生旁边,一副打了鸡血要记人黑历史的样子。
“那是秦朝初年的事咯。”
秦长渭跟随始皇帝出巡河山,东巡返回咸阳的路上遇到刺客,情急之下秦长渭命随从先行护送陛下回宫,自己与几名近卫断后。对方使得一手好兵器,几名近卫皆当场毙命,秦长渭愤而与之搏斗,扭打一处竟凑巧将人面罩扯下,这才认出行刺者为旧时燕国国都城灵奚平幽。
虽然两人都默契地收了手,但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秦初吗,小建康眯着眼睛想,他刚从金陵邑被改名为秣陵县,差点连城灵都做不得了。
而且做国都一点儿也不高兴,为什么都要抢着做呢?
小建康闭上眼呢喃着,趴在先生怀里睡着了。
07.
“大人,幽州那位……来访。”
“不见。让他有事写了信传进来,今天精神不太好,他要是搞偷袭我可反应不过来。”
秦长渭打着哈欠,朝太监挥了挥手,显然不是很欢迎二道门外的访客。
“不麻烦您多劳神,我自个儿直接进来。”
奚平幽迈着大步直直走进门内,带来些许北地更为沉重孤寂的风沙。
他将秦长渭半个月前草草回复的信件一掌拍在桌上,问到底想好解决办法没有。
秦长渭不语,只是一味回忆奚平幽写了什么问题。
“有关城灵‘双期’休假的处理与解决规范,我问的是这个。”
奚平幽“呵呵”一声冷笑道,量你个讲自己日理万机的老东西也不记得。
听到“老东西”三个字的秦长渭咬紧了牙才没骂出口,论年龄奚平幽其实没资格嘲笑他老。
但是,快马加鞭两千里,从幽州到长安,奚平幽应该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个乾元,分化以后每年都硬抗那段特殊时期,真不会憋出事儿?我自认没汴州城的厉害,但帮你相门亲事还是绰绰有余的。”秦长渭边翻找批复完的文书边说。
见奚平幽不出声,他心领神会屏退下人,关起门讲话。
“你请的几位郎中给我问完诊以后,都说肯定是乾元没跑,而且算是耐力顶顶好的一类。只是让我托红娘寻有缘人时,也找承受能力顶顶好的,万万不可要平常人家的姑娘,小伙子也不行。”
世家大族的也舍不得把孩子送我那去,奚平幽丧气道。
“呃,我有一计。”
寻常人家的孩子不行,世家大族的不愿,那就找个同类试试。承受能力顶顶好的,目前在长安城除了秦长渭这个乾元,剩下只有江逸一位中庸了。
千万要成啊,秦长渭把江逸的样貌特征和出没行踪尽数告知奚平幽,当天深夜独自迎着冷风,站在华山脚下虔诚叩拜,老洛是真的会狠心下死手的。
“对不起了老宁,事成我一定带着长安城最好的补品来看你,对不起对不起……”
08.
长安的坊市,印象里总比现代很多大城市的商业中心还热闹。
江逸穿行于条条街巷之中,吃着每天早上都要去排队买的胡饼。他第一天在西市买了些生活用品,顺便围观外商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叫卖货品;第二天从老秦家里借来一套看着就金贵的外袍——先别管合不合身要的是那个气势,大摇大摆地绕东市玩一圈,什么也没买,只是边逛边感叹南唐的物价比这贵得多。
唐朝时期的金陵城已经改名“白下”,属润州辖地,巡视城市正常运行的大任移交到江润谊手上,再过几十年又转给杨舲,江逸要到中后期才能有点实权。所以他现在闲得不得了,全国各地到处跑,过上了他俩哥哥向往的悠闲生活,但是兜里的钱还要像未来家长给小孩发生活费那样每月接济一点。
穷穷的,要去打工,没钱早餐要撒风。
你说,把行迹可疑的人扭送衙门能不能赚个外快呢?
“跟踪别人可不是好孩子哦?”
江逸倒数五步,果断将袖中暗器甩出,扎在身后之人藏身的木板箱上。
力道之大,入木三分。
江逸驰骋战场打过的仗,少说也有百来场,反应慢一点都要尸首异地。然而就是这样的转身速度,却连那人的影子的没能扫到一眼。
反侦察能力不错,居然快走回老秦府上才被他发现。刑部和御史台是进不去了,那地方对出身要求太高,大理寺倒是可以让老秦推荐进去谋个正经差事。
“朋友,要么自己出来,要么我动手,你也不想大好日子的见血吧。”
……
回应他的是一阵穿过长巷的风声。
不理我,这么自信?江逸嘴角抽抽,手握着身侧剑柄缓缓靠近木箱堆。
离得越近,空气中越发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废弃的木箱堆旁是一户人家的围墙,墙角被砸出较大的缺口,断壁颓垣旁是存放干草的木棚,剩余的干草不多,依旧整齐地铺满地面,有几摞还垒得高高的,可见这户人家搬走还没多久。
长安这两天没下过雨,黄土地吹来的风都是干的。
江逸神经紧绷起来,耳边沉重的粗喘愈发清晰。他已经走到了一名刺客攻击的最佳范围以内,此时对方再不出手,就只能做好近身殊死搏斗的准备,经典一命换一命的戏码。
“呼……呼……”
会不会是另有隐情,比如身中剧毒没有力气回话?话本里被武林高手发现,觉得自己肯定死路一条的刺客都会这么留后手,为了表示对组织的衷心。
江逸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天底下谁会花冤枉钱追杀一个,除了□□和灵魂啥也没有的普通老百姓。
“你……没事吧?”
待江逸真的走到人面前,只见对方将头埋得低低的,看起来没有一点攻击性。露在外边的耳廓涨得通红,单凭外表不知道是易感期的乾元还是发情期的坤泽。后者还好些,至少他不会被撅,若是前者……江逸往后退了两步,助人为乐是良好品德,如果必须付出自己的清白这个代价,那还是算了。
哦,可怜的孩子。江逸怜悯地注视着蜷缩在角落的人,最后还是于心不忍走上前去,探手想将其扶起,留下无助者苦苦等待,见之而抛去不救绝非君子所为。
却没料到,此人看似虚弱无力,竟能轻易将他拽倒,四周原本分散的潮湿空气霎时聚拢,偏僻静谧的巷陌一隅,预告着一场闹剧的上演。
“放开!”
09.
“喂!放手!”
江逸被搂在陌生人的怀里,十分不自在地推搡,奈何对方大抵有特殊时期的加成,越想挣脱开被抱得就越紧。
“狐狸耳朵…梅花香…他说的就是你对不对…”
什么是不是我的,江逸一愣。
狐妖化人、梅花信香,他是狐妖这事估计这个世界线吴越地区的城灵都知道;而自己这个中庸突然有信香,目前见过或之前“见过”的人里,先生应当是不知情的,那么就只剩下……
老秦。
坑兄弟是吧老秦,你等着呢看我下次北伐不给你来两下。江逸咬牙切齿道。
现在重点是这个人,怎么总觉得从背后拥抱的感觉很熟悉……
江逸趁着对方抬头靠在自己肩膀的空隙瞟了一眼长相。
“老燕子?!”
这不对吧,我唐朝哪里见过他。江逸开始怀疑自己只是做梦的猜想,因为这里的奚雁行长得确实比明朝还要年轻好多。
他不会认错。
浓眉细眼的,还喜欢那种青绿色系的常服,不是奚平幽同志还能是谁啊。
重点是,都是当国都给皇帝打过工挨过刀的,“你凭什么是乾元啊!?”
江逸百分百肯定自己的视力,奚雁行后颈上的是乾元才会有的退化了的腺体。
这个世界线发展到大明,他俩当上同事,老燕子可以比自己多一个月的休假!不公平!
江逸遂又开始挣扎,这次明显怨气更多了。
奚雁行难受得紧,他没想到离得近了这个中庸身上的香气会直接诱发自己的易感期,明明从前都可以抑制住不在外面失态的……
这种情况奚雁行属实第一次遇到,他分不出力气去收回自己的某些原形特征,只能乞求怀中的人不要离开。
“江大人…帮帮我……”
自从对方“现原形”以后,某人注意力就没离开过那双翘起来的圆润兽耳。
小老虎,嘿嘿,小老虎。
江逸伸手碰了碰,果然和以前跟老孙家出去打猎摸到的触感一样柔软。二十世纪以后他就没再有机会离老虎这么近了,毕竟动物园的饲养员工作,他分配不到,也大概率应聘不上。
色彩鲜亮的粗长虎尾缠绕于江逸的小臂,看来奚雁行对这样顺毛的触摸并不反感,甚至享受居多。
反正以后也是要……倒不如现在及时行乐了。
话说,年轻的会不会更有活力一点?
10.
“事先提醒,奚平幽,我是个中庸。”
11.
我完了。这是翌日江逸被窗外鸟鸣吵醒后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是“吗长安的鸟怎么跟老杭家灵隐寺里面的一样吵”。*
他从床榻上爬起来,环顾四周,梅花与月季交相辉映的清香久久萦绕不散,被褥盖得整齐,里衣也是自己带来最合身的那套。新的一日早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祥和。
——个鬼啊!
正常乾元能做一次就把中庸不知道缺了哪根神经的鼻子打通吗???
显然不能。
有人由外推门进屋,奚雁行端着一壶热茶,手腕处还挂着用捆绳绑好的纸包胡饼。独属于食物的香味鱼贯涌入,扰乱了原本因为融合而略显单一的室内空气。江逸忙不迭接过对方的投喂,咀嚼吞咽后带着锅气的食物时隔六个时辰终于落到胃里,不禁满足地呼出一口热气。
“胡饼是老秦帮你排队买的,他说你爱吃,我要去他还不让,偏要叫我替他去外城接洛老。”
奚雁行坐在江逸身旁看着他进食,一边解释为什么自己刚回来。
可不吗,江逸幽幽地想着,他要亲自是去,铁定不会把这事告诉先生,到时候先生来看我肯定会问这青一块紫一块怎么弄的,我又不能说假话。你是突发易感期可以理解,我是理论上的受害者,拢共仨人知情,最后要挨一顿的是除了他还能是谁。
哎哎,说到这个。江逸戳戳奚雁行的脸颊,“你耳朵再给我摸摸呗。”
“这儿呢,咋了?”奚雁行把脑袋伸过去蹭对方的手。
哎呀,不是人耳。江逸扒拉他的头顶,“让我摸摸你的老虎耳朵行不?”
不行。奚雁行严词拒绝。
“为什么!”江逸摇晃着对方的肩膀,瞪大了眼睛委屈巴巴看他。
“我把狐狸耳朵也给你摸不行吗!”
奚雁行于是动摇了,早就听闻东吴建业的城灵同其君王在许多爱好上有极端相反的契合,孙仲谋亲射虎,建业爱养虎。他思量着缓缓道:“倒也可以……”
老虎露出了藏匿的耳尾与竖瞳獠牙。
“我们江大人想再来一次昨晚那样的,就请随意。”
12.
两道回廊外,秦府会客厅内。
洛阳城城灵抱着双臂坐于客椅,而宅院的主人正站在他面前低头数地板上的划痕。
“噫,你可真中啊,秦长渭,你有谱没有。”
“长安城冇人了吗,恁就把小孩儿送出去了?”
“一点不怕出事,若非平幽和定淮气性相合,东都的文书少说运来分你半个院子。”
13.
南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睡那么久的。
只知道美梦中似乎回到了大唐,他依旧是华夏大地值得瞩目的星星,是正当年少的理想主义者。西安和洛阳两位确实是很久没有私下见过面了,他这个年纪忽梦少年事不奇怪。现在月月见老燕子,潜意识幻想一下他青年时期的样子倒也正常。
“老宁?宁宁?江定淮!”
一听就是某人又没事偷偷配钥匙强闯民宅了。
“别喊我,我嗝息咯。”
哎呦,打扰您睡觉了这是,多恕罪哈。北京立刻认了错,他刚出完国际差回来,又被派了个去上海的任务,行李都没来及收拾,马不停蹄地坐火车到南京中转。
别问为什么不坐飞机,国外天天赶行程飞来飞去,要吐了。
“上海自己可以解决,我过去充当个钢印的作用。”
剩余的几天出门我带你转转,北京一边拿干净衣服一边心情不错地说,宁师傅上次更新旅游vlog可还是学生寒假的时候。
“你倒是有力气跟我出去玩啊,别一上车就喊累噢。”
“那次不是特殊情况嘛,这回一定好好陪您玩儿。”
宁师傅先规划规划,我去洗个澡。北京将睡衣搭在肩上,念叨着江南就这点不好,一下雨人就浑身粘粘的。
南京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快点儿,回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关于年轻时的我俩。
—起—
(I)
八月末的首都,凉快不少。
北京预计还要精神戒严一个礼拜,待那场全球瞩目的观礼结束,他又可以回归上五休二的排班。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他南方那位同样戒严的对象向上级提交了个申请,调来帝都大人家里临时做后勤保障工作。
没有担心对象猝死后自己可能变成鳏夫的意思。
今日照常,北京去上班,晚上九点半到家,什么声息也没有,南京已睡熟好久了。
(II)
胡饼有那么好吃吗。
奚雁行走在回秦府的路上,拆开多买的那份纸包胡饼,不怎么高兴地咬了一口。
他是帮早晨起不来的江定淮带餐饭,秦府上至家主秦长渭,下至仆从奴役,都是按点进食。这幽州刺史从协的身份拿来用也就罢,旁人闻之敬他三分,不好多言。
唐贞观十三年大簿,凡州府三百五十八,淮南道有扬州、滁州、和州、润州,依然卧床安眠的某位原金陵城、现归化县,如今是被朝廷刻意打压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它的辙印里藏了数不清多少坟墓,未被触及的更是人人自危,万般小心才不被碾进尘泥中去化了焦土。
江定淮却不急着想如何讨好朝廷,还他一官半职光荣返乡,而是泰然自若地伸了个懒腰,差遣幽州这等军事重镇去西市的铺子给自己买胡饼。
好像还让他顺带多买点店家的秘制甜酱。
应该没忘记说吧,奚雁行赶忙看了一眼,确认左手拎的两样东西对板,放下心来再继续吃起晌午的加餐。
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梅花香气的狐狸精,抱着尾巴黏黏糊糊地求你投喂,还主动把耳朵给你摸,这谁忍得住。
谁忍得住,简直是太监。
“这位公子瞧着桃花运正旺,要不要来看看本店新上的玉钗?买了给自家娘子,保证夫妻琴瑟调和、白头偕老啊。”
奚雁行个人不怎么相信这种祥瑞的寓意,但架不住对“燕”字的独特情怀,毕竟他名字中间的“雁”就是由此改来的。
紫玉燕钗的寓意为“燕侣莺俦”,或许是借《长命女》的典故: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陇右道运来的燕钗,已然走过一趟大散关。
“这燕钗下面的珠宝坠子,乃是工匠走遍了河西走廊买到的好石料雕刻而成,所以……”
“很贵,对吧?”
不等店小二说完,奚雁行就已经猜到接下来会是何种话术,他心里打着算盘,若这钗子价格低于十贯钱,便是你情我愿的买卖。
非也非也,店小二急忙制止住他掏兜的动作,解释道:“金陵城的宁公子前两天来过,我们老板瞧他有眼缘,便算了一卦,若是将此钗赠予宁公子心仪之人,小店便可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宁公子留下一副神秘对联:浓眉细眼身子壮,高挑暖白阴郁风。除了上唇左上偏中没有小痣外,简直一模一样,宁公子特地补充了这点,说现在应该没有,日后会长的,他胃不好。
恩公,小店的未来就仰仗您了。
“……什么叫做‘日后’?”
(III)
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不考虑跟我坦白坦白,你眼睛里的那个“我”,究竟是谁吗?
长安城的南面有一片树林,挨着秦岭,在终南山山脚下。
秦长渭喜欢去那里打猎,以无关痛痒的射箭比赛消磨闲暇时光。若是正好碰到东都的洛成周来西京述职,便会一并拉走比上几场。次数多了,洛成周也有不想去的时候,只得想办法推脱说年纪大身子弱,让他安分点等河东道或者河北道的人一起。
如今常年驻守边防重镇的奚雁行到访,能在汉、突厥、契丹等民族聚居地脱颖而出的神射手,想来绝非资质平平之流。
定然是要请到猎场比试一番。
就在二人比分居高不下之时,长安城内传来急报,陛下急召东西两都回京参议国事。
秦长渭把手上的长弓交给奚雁行,急匆匆拉着已经开始对工作翻白眼的洛成周走了。江定淮嘴里还在嚼先生拎来的糕点,餐盒旁是肉夹馍包纸的残骸。
两都走后不久,天空下起了大雨。
至此,一切回到原初。
方圆十里无人烟,鸟雀飞绝归巢眠。
“这里就我们俩,跟我坦白坦白吧,你眼睛里的那个“我”,究竟是谁?”
奚雁行手里拿的竹编斗笠倾斜着滴水,江定淮直直望向地上那块石头,似发呆又好像真的在思考多久才会将石头击穿。
“你真想知道?”
莫不是难以释怀的初恋,那也要问清方能知道自己如何比过,奚雁行脸色漆黑十分僵硬地点头。
江定淮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说若他愿意坐过来就细细讲,奚雁行本是直性子,此时却别扭得紧,要人主动拽一把才坐下。
“他也是幽州人,不过是个榆木脑袋,那时候谁见了都说这辈子开不了花……”
我们暂且称呼相方为“晏督”吧。
战国时期燕国迁都蓟城,得名“燕京”,或称“燕都”。
晏督与江逸从未有过交集,一个常驻北方太行山东端,一个定居南方扬子江南岸,岁岁年年不曾相遇。他们都没生在好年代,到处都打仗,晏督的家乡边军叛乱最先沦陷,长江天堑为南方百姓挡了好些时日,江逸的家乡就在江边,诸葛丞相所言“虎踞龙盘”之地,包含在现如今大唐的润州里,观城池后方更是一马平川,世人皆称江南的最后一道卡,然而那场战役的结果不言而喻。只记得城破前三日,江逸还与兄弟姊妹几个喝酒,开着往后再也不敢出口的玩笑话。
“我把最后一个同袍的那双儿女藏进地窖时,他推门进来了,我胆子小啊,那个时候吓得眼泪都没憋住,生怕他会在杀了我以后,把地窖里那些老人小孩拖出去当街屠戮——那些畜生在扬州城就是这么干的!”
冷静些,别哭啊。奚雁行侧身去轻抚江定淮的后背,试图给因为应激而颤抖不已的对方一点安慰,却也没有说出那句“都过去了”,他就在边镇看着突厥人和契丹人,至唐贞观千岁有余,早已不再奢望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朝廷还能镇得住这帮异心深埋的族类。
“我没事。”江定淮吸了吸鼻子,没躲开——或许也不想躲开奚雁行帮他抹去泪水的手。
“呼……继续说,我看他的样子像汉人,又似乎是边地住久了,有些胡人面相,我被吓得猛了嗓子说不出话,想着反正活不了就抬头瞪他,猜这人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我手背在身后,锁死了地窖这头的门,他就歪头看着我动作,也不阻止,屋外突然有人用胡语喊他名字,他应了一声就把我扛起来,还拆了我的发带。”
以为碰着哑巴的晏督说:放心,我也是汉人,时局所迫,陪我演完这出戏,他们能活,你也能活。
说完还拍拍江逸的……屁股,毕竟刀上没血,要装作刚刚强抢了一家的民女好蒙混过关。
到底手上要沾两条人命,江逸怎么都算不到那对他千骗万蒙哄进地窖逃生的夫妻,能从地窖尽头跑回来,还杀了好几个乱贼。晏督若是保他们只怕自己也要丢掉性命,所以主动请缨了结了这对伉俪,用最体面的行刑方式。
“他没告诉我,是我后来问了他兄弟才知道的,我说怎么那段时间他经常早出晚归,打猎得的战利品吃不完只能送人。普通人一生能有一次以身报国的机会,很光荣啊,他亲自授予了他们作为小人物在历史里所能获得的、最为崇高的一枚勋章不是吗。”
晏督有匹跑得很快的千里马,每次情绪低落时就会从马厩里牵出来,一人一马到大草原上撒野,他的兄弟们骑术都很厉害,没人夸过他耍得多好,在燕赵大地上这是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江逸生在南方,吴越人民的民风从前生猛得很,近百年收敛标致许多,骑马都挺着腰背,从小桥流水旁经过甚至有闲情雅致停下掉掉书袋子。
“他某次缠着我一同去巡游,说想闻青草的清香味了,我通宵替他批完两摞折子,实在恕难奉陪。他就把我连人带被窝直接抱上马,还射了两只野兔问我厉不厉害,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睡不好生气嗓门就大,我说厉害厉害厉害哦哦燕哥哥好厉害,没成想他更起劲了,要带我去抓老虎。”
江逸骂晏督有病,被闹得烦伸手要打他。
“……但是那天你高兴得不得了,我看见你笑得那么开心,又舍不得了,心甘情愿陪你玩到天黑。”
江定淮深深地陷进那段回忆里,想要瞒着对方的称呼变了样也没发现,那个让奚雁行一直疑惑的“他”,变成了验证猜想的“你”。
“我转念一想……对呀,你本该这样的。”
不是巧言令色处事圆滑的政客,不是三缄其口步步为营的人臣。你永远是奔着“政”和“权”的最高处去的,而在确认得到它们以后,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骑上那匹你挑了很久的马儿,往西北方的大草原去,数月不得音信。
我怕你一个人又被掳走了,叫你别去,你便拉着我上马,把我也带去了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辽阔天地。
爱人、美景、好酒……一切都在你身边了。
后来我跟你提起这件事,你这老笨蛋居然关注点在“我们那时可没有确认关系”上,明明就是你自己喝醉了硬抱着我喊的,还嫌热要扒掉我俩的衣服。当时离牧民的蒙古包很近,若非他们听不懂多少官话,你这流氓行径或许真就得手了。
“胡说,我酒量哪里有那么差?”
奚雁行听着他的描述,如同亲身经历了一遍,忍不住开口为日后的自己辩驳。
“你那时候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衣服索性扔在草地上,还以为要天人交战。大冬天的喝完酒只是热一时,后来又嫌冷了,老爷毛病自己找不齐衣服,就把我的大氅拉开,?半裸着要抱我跳舞。”
江定淮似乎是心有余悸,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呃……原来他会耍酒疯的?从前同弟兄们一道喝酒时也没人说过。奚雁行不知该有什么表情,毕竟现在的他也不能理解日后为何会做出如此流氓行为。
“我想那个时候你估计可喜欢我了。”
两人一拉一扯地情愫渐起,莫说大胆表明心意,若是相通直接共赴巫山都情有可原。
可惜呀,可惜。
那个位极人臣的政客奚雁行退缩了。
在两人即将唇齿相接之时,他“酒醒了”,露出最为刻意疏远的浅笑,轻轻把情动的江定淮推开。
“但是你胆子真的很小,奚平幽。”
正好,我也是。
所以念念不忘了几百年,也兜兜转转了几百年,我们才最终坦白相爱。
讲着讲着,江定淮慢慢侧卧倒于身旁的茅草堆,头枕在并未完全枯硬的草根结上边,火堆的星子冒得高了,落在外人眼里,瞧起来像要将他熔化了去。
似灰坑里被虫蚀已久的一本古籍。
宁大人也是随性的,故事没讲完也不管身边入迷的听者,顾自睡着了。
(IV)
睁眼,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直到穿着白背心大裤衩的北京从另外半边床贴过来,南京才确定自己真的醒来。
“你刚刚睡觉,睡着睡着突然哭了,我还帮你擦眼泪来着,好久没看到泪汪汪的宁师傅了。”
北京问南京做的什么梦,跟他分享分享,这家里就两个人,实在伤心难过他那坚实的臂膀免费开放。
南京不想让他担心,只扯皮说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他囫囵背起梁元帝《采莲赋》里的某段: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好啊,这是在拿朱自清的文章逗他呢。
“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事,继续睡吧。
他偷偷地抿着嘴笑起来,为枕边人轻轻掖好被子,将一个镂空的木盒悄悄放在小白鸭玩偶背上。
晚安,媳妇儿。
—承—
(I)
何人?
从大唐来,乃幽州人氏。
因何至此?
不知。
有甚冤屈?
怨徙兹乡,乃予之屈。
怨恨被迫来到这里,是我的委屈之处。少有将入来世之人,不念昨日别离的,倒是乐观。摆渡人收回视线,用竹篙敲了敲船板,示意他上来。
“我非要过这忘川河吗?”他问。
回头好好看看你后方,那些所视无定形者,皆为怨鬼。摆渡人的声音沙哑而模糊,他似乎已经同乘船的客方讲过千百回。
瞧两眼便罢,莫要走那回头路,谁知与你亲近者,生前是何处的鬼怪。
“你瞧着年纪不小,该是有些阅历的人,约莫无意冒犯了太岁爷,才遭陷害入冥界。”
来此已是走马灯后,只愿留得清白在人间。
若无嫌冤,越过河自会有阎君为你洗清。
摆渡人交予他一盏提灯,察觉到对方的不信任,只言道:我若走了,你这无人摆渡的亡魂,便会同那些厉鬼一般,被撕扯出七魂的丝缕,被啃噬尽六魄的关元。
六魄皆沦散,余下一魄守其骸骨。
“这盏琉璃宫灯,乃上元节为黎民游园祈福所制,载着生者万千祝愿,阳气之重,非幽冥百鬼可近前。”
幽州人低头把弄着雕刻精致的提灯,又看看身后忌惮徘徊的厉鬼,点头登上了摆渡人的船。
行进不过五里,可闻河岸旁一孤魄泣诉,实在呕哑嘲哳,难以入耳。
生前许是一名不得自由身、不得自由心的戏子,唱腔的功底虽在,嗓子早因日日夜夜的哭告废了。
幽州人善骑射,视力自是一等一的好,他定睛望去,岸边歌者却非戏子伶官,而是位系着大红花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小姐啊小姐————
可记得牡丹亭畔曾相识?
我与你自定终身在柳树下,
谁知匆匆一梦醒,
从此茫茫各天涯。
“岭南的柳书生,赶考途中寄居梅花观,与丽娘相识,二人私定了终身,书生继续北上考取功名,谁料皇榜中状元,圣人赐金银首饰以为彩礼,路遇山匪劫道,人财两失,状元郎也换作了另一个‘刘书生’,娶妻生子、平步青云。”
“丽娘苦等无果,只得被迫嫁作他人妇。”
摆渡人语气平平地说完了这位状元郎的后半生,没有起伏、没有跌宕,只余**过后的一落千丈。
世间万般,本就多是郁郁不得。
幽州人问,两情相悦为何常是死生各一方?
摆渡人回答说,谁知道呢,说不定百年后会有汤相公、冯才子,为他们编排眷属终成的新篇吧。
“……”
怎么不说话了,摆渡人问道。他的工作是将亡灵引渡到冥界,完成其未解的夙愿,并在分别时送上祝福,简而言之他需要和被引渡者交流。
那个幽州人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好像有些忘了。
奚雁行,奚平幽。前面是你的名,后面是你的字。
摆渡人偏过头看他,玄青面纱遮住了半边脸,怜悯的眼神却透过薄雾落在对方身上。
“亡魂来到冥界,经摆渡人接驳,一般不需要等太长时间。但你很特别,让我等了好久,长明灯的烛芯将尽,才等来你睁眼。”
呃,前两天没休息好。奚雁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人在失忆后最先遗忘近期发生的事,他只得胡乱编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那你呢?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问。
知无不言的摆渡人却沉默着。
奚雁行见他不说话,还以为冥界也受着王都的管辖,他这亡魂大可放心,却没深思摆渡人返回阳间的后果。便从床尾站起身来,走到人面前道歉:“对不住,许是唐突了你。燕赵大地上的人们多是直性子,我也不例外,离着长安远了,总觉得王都的礼法也远得很。”
就像马厩中的千里良驹,若是主人家愿意给它松开束缚,自己也能在草原上跑出一片天。
“……定淮。”
“什么?”
摆渡人摘下帷帽盖在他头上,以防明确的薄雾将人的听力也一并带去,“我说,在下姓江,字定淮,也从大唐来,一个很小的县城,跟你家差不多都离长安很远。”
奚雁行闻之大喜,便问他家在何处。
此时,船行至一片大湖中央,浓雾渐起似飞雪。
问其姓氏,摆渡人答曰:
“是金陵人,客此。”
黄泉路尽,奈何桥头。
“从这里开始,你顺着桥一直往前走,鄷都城门口便能见到孟婆,喝完汤再进城,待投胎机缘到了,自会有阴官接你轮回往生。”
江定淮将竹篙深入河泥中稍作停泊,告诉了奚雁行转世投胎的后续流程。他稍稍整理衣装,在船边挂上一块牌子。
“你不与我同去?”
奚雁行看着他的动作,隐隐有些失落地问。
对方没理他径直下了船,木牌被阴风吹起,奚雁行才看清上面写的是:休息中,暂不接客。
“我陪你,走吧。”
江定淮耷拉着眼皮,其实他作为阴阳相接的摆渡人,在冥界划了一路的船,现在真的很累。
累的话就靠我身上休息一会,反正不急。奚雁行贴心的将肩膀送过去,对方只虚虚地搭了一下,便又直起身子。
“恕我直言,你这小小的亡魂,或许接不住我这活人的重量。走啊,上桥了。”
耳边似乎飘来一声轻笑。
“……呵。”
(II)
桥上的魂很多,落在奚雁行眼里满满当当的,足足一刻钟才挪动到桥中间。
江定淮问他怎么走这么慢,莫非是觉得忘川河的风景太好了,舍不得离开想留下来好好欣赏欣赏。
“亏你还是摆渡人,”奚雁行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从一堆魂里面挤了条道出来,“这么宽的桥面,你只能看见我一个?”
“嗯呢。”
江定淮老老实实地点头。
嚯,够新鲜,摆渡人还有专属的。自称见过大世面的奚雁行无奈笑笑,随后勾上他的腰带,被对方瞪了一眼,举起双手装作“投降”道:“怕走丢嘛。”
两个人如此拉拉扯扯地下桥,阴间的魂流量一点也不比阳间的差,饶是排队领孟婆汤就排队排了里三层外三层,奚雁行看见面前这架势,拽着江定淮腰带的手更紧了,生怕一个没注意被人丢下。
江定淮站在大石头上寻找孟婆的位置,大概确定了方向,于是跳回地面。他从奚雁行手里抢回自己的腰带,心疼地吹了吹被捂热的金丝,然后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叫对方好好抓着别松开。
“我也算鬼门关的老熟人了,带你抄近路进城去。”
奚雁行问他,自己难道不用喝孟婆汤了吗。
“等人少了再来,何况你……没事。哎呀,上车还能补票呢,我们先进城玩玩,孟婆她老人家不忙了你随便选哪碗,浓的淡的咸的甜的都尝一遍也没人管你。”
“……喝那么多我下辈子会不会成个傻子?”
明明阳寿未尽,怎就被黑白无常拉来做了阴间的鬼。江定淮望向对方的眼底多了一丝不忍,虽然作为摆渡人,他对所有无故逝去的生灵都是如此。既然相遇便是有缘,陪伴走完生命重新开始前的最后一遭,也算积德。
显然奚雁行更加关注自己下辈子是否真的会变成傻子,他仗着自己眼睛看得远、人长得又高,隔空研究起怎么舀汤才会让自己喝了来生聪明点。
江定淮又猜不到现在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牵起人的手就往前走,奈何这幽州人人高马大的,走小路也得先穿过鬼堆,他路上一连串撞好几个,谁都看得出是心不在焉。
这时候江定淮拿出了琉璃灯,小心翼翼的把灯取下来高高举着,用弯曲锋利的灯柄末端朝人后臀“轻轻”来了一下。
或许你见过打猎时躲避飞箭的兔子?
奚雁行捂着生疼的屁股瞪向“凶手”,眼里似乎蓄着泪准备质问为什么要打他。
“我这是勾魂的,”江定淮晃了晃手里的灯柄,“刚刚看见你这大魂双目无神,嘴里还吐着一条小魂,人本来就不聪明,再缺一块就更傻了,我急忙给你的小魂勾回来了。”
随后又故作委屈地说,打别的地方你肯定会受伤的,这里的肉多,我力气又不大,伤不到骨头。
“……你坏。”
奚雁行揉了揉发痛的部位,反握住江定淮的手,让他赶紧带自己进城。
可惜鄷都里面治安严谨,江定淮是办了通行证的,而奚雁行属于黑户,处处受限制。初来乍到,生前的财产带不走,又没人能烧点纸钱救救急,他们只得登上高山,共赏这冥界的“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
“定淮兄在此地不怎受限,阎王判官都敬而远之,难不成你是什么小神仙?”
“不是,一个常来的活人罢了。”
我可不信,奚雁行便拉着手求他,哭诉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孤魂野鬼到下边举目无亲,就认识江定淮一个,害怕得不得了。
“小神仙,你帮我做场法事,我就可以安心地走啦。”
听起来像人鬼情未了。
“成不成?”
“……成。”
罢了,谁叫自己还蛮喜欢他的。
江定淮拄着灯柄站起来,琉璃灯下挂有长长的流苏,烛芯点燃时照得泛白光,竖起来从正前方看活像一面引魂幡。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那一盏佛塔形状的灯被高高举起,每一格都住着两位客人,青绿瓦片与黄金缕线交织,映出千般镜像。他们可以是不顾宵禁夜游长安的双侠,可以是摒弃前嫌驰骋河山的密友,可以是围炉煮茶温酒相会的知音,可以是皇城根下互称兄弟的同袍,甚至……鹣鲽情深倾诉衷肠的挚爱。
琼花岛,卢沟残月西山晓;西山晓,龙蟠虎踞,水围山绕。昭王一去音尘沓,遥怜弓剑行人老;黄金台上,几番秋草。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无法言说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如今倒也明了。
我们大抵是要纠缠一生了。
又或许生生世世。
你总是要认出我来的。
对呀,对呀,这琉璃塔便是要镇诸般妖邪,筑广厦千万安放流离失所的孤灵。
“现在你这广厦客满,我住不进去,又没那么大脸面去插队投了别人的胎,不若叫你这摆渡人纳了我作陪船,怎么,冥界的大善人偏不得收留我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
我们共同种下的因,最终都要走向逃不掉的果。
奚雁行走在后面抱住他,轻轻摇晃着两人身子,半是哄骗半是耍赖地,用食指挑起了那层玄青面纱。
“你就收了我吧,媳妇儿。”
—转—
(I)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今日的长安城,有户贵族人家的长子成婚。白马青牛、玉辇花轿,新郎官身着喜庆红袍在迎亲队首开道,侯家门前祝贺送礼的客人络绎不绝。载有新娘子的花轿,晃晃悠悠地被抬起,从女方家的主第缓慢平稳离开,新娘不曾往外看一眼,此后她便要作他人妇、为他人母。
生在帝王家,何留女儿情。
天上有华盖星,地上的人够不着,便自己造了一个出来。
龙盘支柱嘴衔宝盖,侧浮流苏凤吐朝霞,锦绣绸缎如蚕丝悬起,绕树百尺有余。
长安城内共二市一百零八坊,高梁阙阁可连天。行人自桥上走,士女众多似游蜂戏蝶,千种风情万般美眷,世家子弟尚且看得目不暇接,想要寻着一位门当户对的并非难事,却不知今日相望入眼者,是否相识相知。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世间良缘少能有如萧史弄玉,凤台合奏,琴瑟和鸣。
多的是夫妻二人喜结连理、相敬如宾,不言死生契阔、情投意合。
嫁的,娶的,是当年眼里的良人吗?
奚雁行低下腰躲避店家在门头挂的红灯笼,今日长安主干道要让给大喜的队伍,他只能带着江定淮走两侧穿行。
“相传蓬莱山有蟠桃树几株,三百年盛放一次,时生罡风,吹落花瓣数片塞阻天门。昔日扫花者或列入仙班,或往赤县神州去,洞宾需得再度一人担扫花之役。“
而吕洞宾下凡觅得卢生的地方,就在奚雁行来时的方向。洞宾过洞庭,见无人可度,便向西北,正走间,忽见邯郸地方有仙气升腾,遂转向东北,于赵州桥头落下云头。卢生自幼精读史书经典,屡试不中,这日骑驴闲游到桥头小店歇脚,洞宾见其有仙分,约至店里许一场黄粱美梦。
你说,卢生如何能抛弃功名前程,去天上谋一份扫花的差事?
神仙也想知道,所以送给凡人一块两头空的磁枕,叫他自己好好做场人间大梦,若能悟出此中真意,便度他去蓬莱。
“那卢生一开始讲的都是大道理,什么‘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宗族茂盛,方可言得意’。一套一套的,却不晓得他这没有多少士族背景的书生,想要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也是个天大的美梦。”
这还是大唐的人吗,江定淮时常怀疑。
唐朝连八仙的具体人物都没固定,要经过三代演变,到明吴元泰所著《东游记》才定型。
然而梦境总是有无数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办法,人类的大脑如此神奇,潜意识就是幻想实现的最佳助力。
“唉……这晌午饭刚吃完,奚平幽,你把我拽出门就是为了跟我玩人挤人?最好有什么重要的事,不然我现在就趴你身上睡。”
江定淮其实挺乐意让奚雁行给他念睡前故事的,不过奚雁行总是反驳说怎么不是你念给我听,于是乎两个老年人开始猜拳,并规定输的一方要连续讲一周。
“又不能天天窝在秦府里边不出来吧,长安城新奇玩意儿那么多,你一点都不感兴趣?”
“……奚平幽,老秦每天晚上的长篇大论是不是一点没听。”
最初他们没想过一辈子能活这么久,这么做也只是夜晚天黑闲得无聊,增进互相的了解而已。身边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同类很多,某天轮到自己也只道是寻常。
都说江定淮喜欢偏安一隅,可他上了战场也是不要命的,更别提奚雁行了——他那人一直都不怎么惜命。
“那怎么了……听完了我羡慕,我还嫉妒。”
幽州的烽火狼烟吹不到长安,正如王都的满目琳琅或许一辈子落不进边镇人民的眼中。
奚雁行正值年青,与后日沉稳的那个他不同,总会无意识地撅着嘴,思考撅、生气撅、难过撅,甚至面无表情的待机动作也像在撅。
高兴了才不嘟嘟嘴,毕竟那样很像鸭子。
“好啦小幽州,”江定淮想到那种可爱画面不禁轻笑出声,小声说道:“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II)
人生荣华,不过虚浮。
你看高楼之下的万家灯火,哪个做王都的城市不想要,人多意味着热闹,有谁的灵魂活了千百年,能耐着孤独。
每月十五六日月儿都圆,独八月的特殊。
“怎么坐这儿了?”
奚雁行拎了一壶陈酿上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旁边的栏杆上,主动为两人碗里斟好酒。
“我在想,老秦今夜会不会为了赏月,抛下他堆成山的公务,像我们这样躲进阁楼喝酒。”
江定淮接过碗,朝嘴里灌了一大口。米酒香甜,不比后世的白酒烈,拿茅台来讲,初次于某次聚餐上被起哄喝一杯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嗓子在被攻击。
整整三个小时,下咽对他都是一种痛苦。
不过今晚的月亮确实很美,多喝点也无所谓。
奚雁行总算是瞧出来江定淮状态有点问题,可惜没多少安慰人的技能,只得挠挠头说:“你可别硬撑,喝不下我全包了,老秦说你酒量不怎么好。”
江定淮没理他,自己闷声喝掉半壶,再开口尽是酒气,谁看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金陵城的老文人,不免就着月光感时伤怀。
“人们望见的白玉盘总少一块,原来的盘子碎了,再过过自会有人去换个新的。”
八百里秦川,残缺几十年,辉煌史诗发生在这里,戏剧落幕也结束在这里。
老文人拈着毛笔,蘸了些碗底的残酒,将天上的缺月补齐。
秦长渭啊秦长渭,你后来没再见过的盛唐满月,提了那么多次,终于是入我梦里一回。
“你瞧见了吗,长安的月亮圆了。”
江定淮举起碗,对着月亮做着碰杯撞碗的动作,酒水满溢泼洒而出,静谧的夜晚隐约听见蝉鸣。
护城河倒映着月亮的影子,波纹涟漪散开又重聚。
那天上还未贬谪的仙人,邀他吃酒去呢。
(III)
西京长安,有一地名平康里,为娼妓聚居之处,因在城北,故称北里。
南陌北堂外胭脂浓,车马杂沓来客如云。有唐一朝,实行宵禁,官府夜间巡查,犯夜者笞二十,守夜失职者笞三十,坊门每日依鼓声启闭,违者需手持官府文牒方可无事通行。以现代时间计算,早晨四点开坊,夜晚七点闭坊,古代人们昼伏夜出作息由此具象化。
坊内允许夜间活动,江定淮下午偷偷去逛了窑子,现在兴奋得紧毫无困意,拉着奚雁行在房顶的瓦片上跳来跳去练轻功,这府主人要参加朝会睡得早,有时候动静大了,秦长渭推开窗户骂他们,江定淮就对他做鬼脸,奚雁行拒绝和俩幼稚鬼胡闹,自行跳下屋顶去亭子里坐着歇息。
不想洛成周也在。
“……洛先生。”奚雁行作揖道,似是觉得唐突,语气略带歉意。
洛成周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拘谨,随意便好。
“先生明日也需面见陛下,这个时辰还在此赏月,怕是会被调侃气色不佳。”
“随他说去罢,在长安我尚有余闲赏月,回了东都,我的公务不比秦安载少,甚至还比他多烦心一项运河的事。”
长者将沏好的茶分别倒入四个杯中,一杯推给奚雁行,一杯留给自己,剩下两杯等庭院正中打斗的二人。
唐朝尚武风气盛行,比武论剑和吟诗作对都是好消遣。
当然坐而旁观也一样。
“我靠老秦你不至于吧!下杀招啊?!”
只见秦长渭面部扭曲,气得是咬牙切齿,从木架上随便挑起一根枪杆,直朝江定淮命门劈去。江定淮则脚步一错,低身躲开攻击,横扫出腿将秦长渭绊倒,对方手中的长枪哐当落地。秦、江二人实力相当,甚至秦长渭的资历久,本该更厉害些,实在困得反应不及。
“废话!明天你替我去上早朝!”
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躺平,准备就地而眠。反正明日清早,会被扫院子的府内小厮抬回屋,又不是第一次睡在外面,大不了说是和洛成周吃酒贪了杯,西京东都一道,那位也不好说什么了。
世说狐狸精惑人心智,江定淮这只千年狐狸化形,做人的道行深,做妖却笨。有时想干坏事,却藏不住耳朵尾巴;有时饿得嘴馋,舌头都会伸出来。狐狸属犬科,笑起来哦呜哦呜的,家里养过才知道有多通人性。
是不是忘了什么?
还记得这里的人们有信香吧。
江定淮是个悲催中庸,无法被乾元标记,奚雁行抱着他啃了一整个易感期,然而自那夜荒唐之后,他的后颈时常疼痛。
他抬手摸了摸依然隐隐作痛的部位,像有什么要长出来似的,又疼又痒,十分难耐。
奚雁行在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物种?
理论上他跟老秦都为乾元,涉及到生理排斥的问题,他们共处一室待不了多久,但实际上两人除开过往阵营对立,年纪心理两个大角度看来相性也很不错。
还是更喜欢先生,近身能闻见些许清新淡雅的牡丹花香。
“行了行了,都是上千岁的老妖怪,你来我往这么多年还不够?”洛成周拍拍手,宣告这场打闹的结束。
“过来歇息歇息吧,这茶安神,你俩趁热喝了。喝完以后,秦安载赶紧回去睡觉,陛下明日一早有大事与你商议;我瞧平幽盯着那兵器架好久了,喜欢就拿着试试;至于定淮……”
洛成周顿了顿,偏偏头让江定淮与他去偏僻角度借一步说话。
“先生,”江定淮小声道,“您找我有事?”
洛成周笑而不语,只避重就轻问:“最近在长安过得怎么样,顺心吗?”
坏了,先生说话藏一半,这事必定很难办。
“还不错……西市的胡饼挺好吃的。”江定淮小心翼翼地斟酌接下来的话,能糊弄过去最好。
小狐狸的老师是大狐狸,老狐狸的先生更是狐狸精。
没什么要紧的,洛成周把玩着手中小巧精致的白犬茶宠,抬眼看向转枪练招正起兴的奚雁行,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他执念未消,你合该提醒他才是,怎的还陪着胡闹。”
“你晓得他必须要醒过来的。”
—合—
(I)
你晓得他必须要醒来的。
我晓得的。
我只是想再陪他一会,或者……
让他再陪我一会儿。
闭上眼睛继续睡吧,天还没亮呢,我会叫醒你的。
(II)
“奚平幽!我的饼子怎么少了一个,什么?你吃了?!”
“秦安载!你说大理寺的活给我做什么意思!?”
今日的江定淮格外喜欢喊人名字。
“洛……!呃,抱歉,无事,先生今日可好?”
“去琴楼听曲儿,又不是逛窑子,拜托让我去嘛,燕哥哥燕哥哥燕哥哥……”
以及昵称。
某位在得到出府许可后,原本的计划真的只是想去听琴楼头牌的古筝独奏,不过半路看见一家新开的,江定淮向来对虎多余几分情感,“拦路虎”也不例外,实在没忍住进去凑了热闹。
千杯不倒,宁大人当真会吹牛。美妇好女来敬酒,更是来者不拒。
你是娱乐至上了,徒留我这愿挨的主儿收拾烂摊子。
奚雁行托着江定淮的后腰,将人轻轻抱起,对方顺势用手轻轻抵住他的胸膛,借力微微抬起腰身,缓缓下滑靠坐在那热暖的小腹部。再装作真的喝入药饮一般,仿佛被抽走了骨头,软倒身子趴在奚雁行身上。
“别闹,昨天也没见你那么话痨。“
似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奚雁行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原本随意摩挲着柔软布料的手骤然收紧,攥出几道褶皱。
“从前听说燕、赵二国多善歌舞的佳人,怎么没听闻有多少玉面郎君?”
“我不算?”奚雁行压低嗓音问,抬胯将对方往上掂了掂。
江定淮轻笑着,主动抬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呼吸彻底交缠于一处,带着彼此熟悉的气息。他故意来回小幅度扭动着腰胯,勾得人喉结不住滚动。
“在我这里,官人是一等一地好看。”
而后他不再动弹,只静静地听着对方,震若擂鼓的心跳。
两个心甘情愿上过同一张床的人,还有必要装作不认识?
光明正大逛窑子被转个正着,梦里头一回,受着呗。
“宁公子之风流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
他的手缓缓抚过江定淮的脸颊,留下几滴方才沐浴完毕未干的水珠落在眼角,随后将衣带慢条斯理地解开,欺身把人压回床榻之上。
浅尝辄止的唇齿相依,不知哪一方最先动情,谁掐着脖子箍紧了后脑勺,淅淅沥沥逐渐演变成暴风骤雨。
明明是白天,却道:
“今夜……还是不要那么早结束的好。”
(III)
哎、哎,快醒醒,奚雁行,起床啦。
江定淮侧卧于床榻之上,推了推奚雁行的身子,两人今日约好要去南京的明故宫遗址公园晨练。
我定是听他讲梦话多了,也真回大唐走了一遭。奚雁行揉揉眼睛,坐起身将团皱的被褥撑开,把自己和江定淮一起裹进被子里。这才几时,你那公园既不收钱也不关门,咱睡到下午两点再去都成。奚雁行刚睡醒鼻音重,声音闷闷落在耳边,扰得江定淮耳根痒痒,他被顶上床头箍在人怀里,本该触之即分的早安吻如雨般落下,一双大手严丝合缝地抚摸后背,亲得身体都软了却无处可退,只能尽力迎合对方的食髓知味,被褥团子一抖一抖的。
“哎哟你这人,”江定淮恼羞成怒,将冒出老虎耳朵准备打一炮的奚雁行推开,“滚去刷牙洗脸!”
收拾完毕已是正午,他们解决掉冰箱里的剩饭剩菜,便拎着垃圾出门。江定淮家离明故宫不远,就和奚雁行商量骑自行车消消食,路过南京的城墙非要拽着人美其名曰合影留念,实际想测试奚雁行这老古董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脱敏成功,顺便手机里多留两张对象的照片。
国槐七至八月花开最盛,午朝门外的路旁栽种数棵。
“我得拍点照片发给领导做公众号,你慢慢逛,咱们御道街北出口汇合!”
“这么急?你堂堂六朝古都、十朝都会,节假日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还需要做文旅宣传?”
“啧,文艺一下,懂不懂。”
得,又要掉书袋子,你们南方文人就这个坏毛病。奚雁行拈起两指对他招招手,去吧去吧,可怜我独守空闺,人烟聚里看不出无情人,半世风流宁公子,怎会为我痴情停留?
“……你现在呢,最要紧的就是调头走到十字路口,右拐瑞金路一直走,东部战区总医院挂个号。”
不知道有没有精神科,我上次去没注意。江定淮嫌弃地撇撇嘴干活去了。
奚雁行看他转过身,把藏在口袋许久的精致木盒拿出来,打开欲检查盒中礼物状态,不想形制华美的紫玉燕钗变为一根枯干槐枝,再眨眼木盒也变成了槐夹子。
蝼蚁啃噬净槐叶,不知去向。至唐代传奇《南柯太守传》,讲述了东平游侠淳于棼在槐树下梦入蚁国的轶事,进一步赋予槐树可连通阴阳的神秘色彩。
天色渐渐暗沉。
开个盒子的功夫,时间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快。
有问题。
奚雁行加快脚步往北门走,固守原地等同于坐以待毙,先跟江定淮碰面再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
也得确认对方没事再飞。
然而。
江定淮就站在午门遗址的出口,远远地望他,淡淡笑着——奚雁行希望他是这个表情,那他便是这个表情。
那段残破的青石板路本不长,奚雁行却走了许久。周遭的一切未曾改变,只得见人的影子越拉越长,太阳从西边山头落下,午朝门外路灯光暗,江定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正好是暗处。
灯光时不时扫到他脚下,像特意为谁停留的鬼魂一般。
奚雁行也懒得走了,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给对方打电话,然而手机上的按键数字模糊,有的甚至像小鬼一样胡乱飞起,根本打不出去。
于是他大喊着,让江定淮过来,要回家去。
江定淮听了,罕见地没有嘲笑年纪大走不动路,而是乖乖听话朝他走过来————准确来说是飘过来。
人到面前的时候,奚雁行不悦地抬起头,说好了这下南京也有地方克他了,以后再叫他来这儿,必须得两人一起牵着手才行。
江定淮没有说话。
而他的眼角流着两道滑落至下巴的血泪,瞳孔放得很大,明明照灯直直照向他,眼里却不见丝毫反光。
南京城的城墙,墙体里埋有很多弹头。
南京的身体内部,千疮百孔。
北京那时候跟大部队转移,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他被整理干净的上半身。
奚雁行被身后的人轻柔地蒙上眼,梅花混合着茉莉的香气,同晚风掠过他的鼻尖,代予情人一吻。
“你呀,多大岁数了,还睡这么久。梦再不醒,就要永远陷在里边咯。”
那段最为痛苦的日子,死了很多人。
算上今年,八十八年了。
北京常年是一个人住的,他的街坊邻居都认识这位看起来很年轻的老大爷,无论生活方式、行为做派,都像某家早餐店自开业就遗忘在油锅里的陈年老油条。普通人的生活乱哄哄一盘沙,胡同里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他。
所以当北京醒来时,卧室空荡荡的,身边空无一人,或者说从没有人来过。
而他照常醒来,享受着明朝的阳光。
北京是一个伟大的首都,是一座屹立的古都,有风光无限的未来。
他却注定孤独。
何为情字难解,空余几滴泪落。
客厅传来门锁打开的声音。
“哟,怎么哭啦?”
*“生活你吗,南京回他,有两个呆鸟在你旁边一直吹鸟哨你就老实了。”《我将起诉杭州》(片段)
还有这篇的结尾其实隐喻的是,在这之前的现代篇糖都只是老燕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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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洲杂俎·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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