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心绪有些激动，虽然外头已是万籁俱寂，颜约却睡不下。他百无聊赖，又寻出那本《秋燕凌海》来观。
如今他不必再将前世之事耿耿于怀，反倒更能静下心来品评一番那周溶的文词手笔。周溶之作固然是赝品，但绝非下等，在一般人眼里倒也足能以假乱真。
哪怕是范三郎，自幼一起长大，又是从他这里看得这《梦玉风月缘》，竟也不能猜想是他自作的。
他心底泛上一丝苦涩。
只有一个祝公子尚具一双慧眼。
——不，也许应当说，只有这么一个祝公子还生得一颗真心。
颜约想：若他万幸还有成名立身之日，除了赡养高堂，便是要多多回报祝公子这位小友。
他随手翻至目录，不觉为其吸引，细细观览起来。
当年作《梦玉》时，坊间流通的说部诸书，除了沿袭拟话本的单句题目，彼时篇幅稍长的，亦已有作双句回目的，只是尚不能称之为偶对，显得粗鄙凌乱。他自恃才高，信手拈来就是一副好对，如“老员外相逼烈女贤文君夜奔相如”“渡瀛海九死竟一生遇鲛仙异类总殊途”之类，俱为所得意；可这新的目录居然更上一层，将他前面这些字数不一的尽数剔去，一并改为七字句，后面新补的回目亦是如此，看来十分整饬，更见文人习气。
颜约隐约想起前世正是在《秋燕凌海》刊布以后，章回体回目的作法才渐渐转为字数整齐的偶对，一时靡然成风。
周溶其实是个心思精巧的人，否则也不会无人指认出来，赚得盆满钵满了，只是可惜这心思用错了地方。
而他当时也只觉得这是伤心事，再不愿意细听任何有关周溶和《秋燕凌海》的传闻，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但是，现今他甚至可以欣赏的眼光去看待这一本的优长——他的心境到底是有些老态了。
颜约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虽不富态，却很是健康，只有一层多年握笔磨出的薄趼，并不是将死时那般瘦骨嶙峋。
他蜷了蜷手指，望向窗外。
次日起来，颜约四处打听周溶的住处，有人说他被祝家赶出来了，一文钱也没拿到，只好委身在城外野店之中。
他赶往城郊，在一家很寒酸的旅舍前看到了正抱着一坛村酿的周溶。
周溶的境况很是潦倒不堪，唯一身布衣、两袖清风耳。但他仍尽量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不肯把失落的丑态泄露了，教人笑话——可是那黯淡的眼神还是将他真实的情绪吐露得彻彻底底。
颜约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周溶也瞥见他来了，却不抬头，只是一劲儿地喝酒，半晌才含忿问道：“颜相公来做甚么？难不成是专程来看周某的笑话么？”
他拦下周溶那要往嘴中送酒的手，道：“先生何至于此，岂非自轻自贱！”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惊：前一世他不也是这样的自轻自贱的懦夫么！
周溶冷笑一声，甩开他的手：“颜相公前日才当众揭穿，不就是为了今日么？我如今已如丧家之犬，你不该开心么？现在又何必假惺惺地来关心我——何况周某也根本不需要你的关心。”
颜约被噎了一下，皱眉道：“约本是好意，周先生怎地这般强词夺理、咄咄逼人？”
周溶只不理他，自顾自喝酒。
他便柔和了语气，说明来意：“昨夜我重读《秋燕凌海》，知周兄用工于目次，心下歆慕，愿买下来，以成文学之美。”
周溶端着酒碗的手一顿，苦笑道：“相公要用便用吧，反正周某名声已然臭了，别人自然会默认将这点子归功于你。”
他却摇摇头：“我明白那种被人顶替的感受，所以将心比心，我也不愿意这样做。”
周溶沉默良久，道：“相公是良善之人，周某不及。”
他趁热打铁：“那周兄愿不愿意将那点子卖给我？”
周溶便问：“颜相公肯出多少钱来买？”
他道：“这价钱，自然应当是周兄定下；只要是约拿得出的，一定尽力。”
周溶伸出手掌比划：“五十两。”
颜约不禁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溶补充道：“若颜相公真能给我五十两，周某便永远离开兴山、离开肃州，另谋出路，再不损害相公清誉。”
周溶本以为这般狮子大开口，必然吓退颜约，至少也会惹恼他。当日他一眼便瞧出颜约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拿不出这多钱来。
颜约果然面露难色，却不是斥责他贪财：“周兄的文墨值得这些，约既然承诺了，就一定做到；只是约现在身上没有这么多钱，等我明日筹了钱，再来拜望周兄罢。”
颜约只能硬着头皮去祝家找祝员外。祝员外正问祝景成该刻些甚么书，挽救一下这回的亏空，见颜约到来，便止住话头，请他落座。
祝员外问：“相公到来，可有事情？”
颜约心一横，觍着脸道：“约此来是……是想请员外给我五十两——不是给，是借。约斗胆想借员外五十两，一定还上，绝不食言。”
说这话时他脸上发烫，羞愧地无地自容。
自己昨日才拒了那张五十两的宝钞，今日就又主动来要，简直把个秀才的脸面都丢光了。
祝员外倒不在意，早有预见似的：“祝某早便说了，这钱相公自己不要，也该收下，好家去孝敬令堂。至于借么，就不必了，那五十两不过一点心意，怎肯劳烦相公报还。”
他道：“员外盛情，却教约担受不起了。”
祝员外哈哈一笑道：“相公若是实在过意不去，就将下一本书交给我们贯雅阁罢。”
祝员外教长子陪颜约去账房支钱。
祝景成问起讨钱的缘由，颜约便把自己见周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祝景成攒起眉头，颇有不平之气：“相公可真是好脾气，那周溶那般伤你诬你，你却待他那般好。”
他则叹道：“他也是个可怜人；看见他，仿佛就是看见昔日的我。”
祝景成望着他怅然的眉眼，纵是心中不能全然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却也知道自己应当尊重他的决定，于是道：“相公以前受苦了。有了这五十两，周溶会好的；而相公日后还会有成千成万个五十两和享不尽的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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