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没有回答，领着常乐来到急救病房的观察窗前，透过厚厚的钢化玻璃，病房内的景象让常乐的心一下子揪紧。
输血架横倒在地，监护仪的导线凌乱地散落着，病房内一片狼藉，几名医护虫瑟缩在门外不敢靠近，脸上写满惊恐。
“患者半小时前苏醒后，情绪极度不稳定。”护士压低声音，看向身体数据板块，上面记录着希尔文一直以来的心跳血压，“他挣脱了医用拘束带，还打伤了两名护理员。我们只能用传统棉绳重新固定，但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常乐的目光落在病床上那个剧烈挣扎的身影上，希尔文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棉绳深深勒进他的手腕，刚上完药包扎好的伤口重新崩裂开来，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绷带。
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正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的瞳孔由圆形转变为针状，是雌虫即将虫化的征兆之一。
“你们没给他注射镇定剂吗？”常乐的声音有些发紧。
护士摇头：“S级军雌的战斗本能太强，重伤状态下，我们也不敢冒险。”
“把镇定剂给我。”常乐伸出手，语气十分坚定。
“阁下！这太危险了！”护士急忙挡在他面前，“他随时可能虫化，万一伤到您……”
常乐已经迅速拿起推车上的注射器，推开了病房门，又是熟悉的浓重消毒水味混着血腥的气味。
听到动静，希尔文猛地转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是我。”常乐停在距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声音放得很轻，“还记得我吗？”
希尔文的动作突然停滞，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徒劳地望向声源方向。他眼睛布满血丝，瞳孔却涣散无神，仿佛透过常乐看向虚空。
“雌……教所……”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干裂的嘴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是你买了我？”
常乐缓缓向前一步：“不是买，是我想带你离开那儿。”他想避开那个会刺伤雌虫尊严的词汇。
“滚！我不需要雄虫的怜悯！”希尔文突然暴起，棉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血压数值瞬间飙升到危险阈值。
门外传来医护虫员慌乱的脚步声。
雄虫保护法明文规定，若雄虫受到虫为伤害，在场所有虫员都要承担连带责任。医护虫想要进来，被常乐抬手制止。
“我不是雄虫，”常乐保持着安全距离，声音沉稳，“是跟着我的一个雄虫朋友才进去雌教所。”
事急从权，他只能撒一点小慌，此时稳住希尔文的情绪比真相更重要。
消化完这个消息，希尔文的呼吸稍稍平缓，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几分，眼中的血色褪去些许。
常乐趁机又向前一步：“还记得吗？几年前你救过我的命，现在轮到我来救你了。”他拉起希尔文的手，举起注射器，温柔地说:“让我帮你，好吗？”
“别……别碰我……”希尔文的嘶哑抗拒里带着颤抖。
常乐没有理会，动作精准地将针头推入他痉挛的手臂静脉：“你可以恨我。”药剂缓缓注入，“但至少，先活下来。”
冰凉的镇定剂流入血管时，希尔文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挣脱。
病房陷入短暂的寂静。最终，希尔文微微点了点头，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感受到眼皮越来越重，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常乐小心地解开那些勒进皮肉的绳索，指腹不经意擦过对方滚烫的皮肤，感受到一阵细微的颤抖。
他下意识想触碰那些被绳子摩擦出来的红痕，又在半空停住，转而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医护虫们战战兢兢地涌入病房，看着正安静沉睡的希尔文，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医生快速检查着各项生命体征：“心率110~120，血压还是偏高，但已经稳定多了。”他转向常乐，“阁下，我们需要重新处理他的伤口，您……”
“我就在这守着。”常乐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目光始终没离开希尔文的脸。
他接过护士手中的湿毛巾，轻轻擦拭着希尔文额头的汗。
医生给希尔文身上的伤口重新上药，沉睡中的雌虫突然皱起眉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常乐的手虚护在希尔文身侧，防止他突然惊醒伤到自己，又确保不会妨碍医护操作。
当医生开始处理背部翅翼的断面时，希尔文的肌肉仍然条件反射地绷紧。
“轻一点。”常乐的声音比平时还温柔，“那里的神经还没完全坏死。”
医护虫们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在这个雄虫主宰一切的社会里，很少有雄虫会如此关心一个雌虫，更别说担心他们会不会痛。
雌虫的身体向来坚韧，强大的自愈能力让他们成为雄虫肆意取乐的完美玩具。无数雌虫在痛苦中沉默，只因整个社会都默认他们耐痛，可耐痛又不是不会痛。
年轻的医生放轻了动作，同时心中掀起微微波澜。
当时钟指向凌晨三点时，最后一个伤口终于包扎妥当。医护虫们轻手轻脚退出了病房后。
常乐将灯光关掉，透过监护仪发出的淡淡蓝光。他小心地避开各种管线，虚握着希尔文的手掌。
“希尔文，”他对着沉睡的雌虫轻声说，“快点好起来吧。”这句话像是说给希尔文听，又像是对他许下的承诺。
窗外的星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常乐就这样伏在病床边睡着了。
晨光微熹时，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希尔文缓缓睁开眼睛。
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他习惯性动了动手指，这才察觉自己的手正被常乐温暖的手掌包裹着。
这个细微的动作惊醒了常乐，他抬起头，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琥珀色的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
“您……一整晚都待在这里吗？”希尔文的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稳重。
常乐松开手，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后腰传来一阵酸痛：“嗯，怕你醒来以后出现什么意外。”他的声音里带着晨起特有的慵懒。
希尔文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昨天我……失态了，非常抱歉。还有，感激您的出手相救。”他顿了顿，郑重地抬起脸，伸出右手，“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希尔文·科林斯，前第一军团少将。”
“常乐，现在就读于帝星学院化学系一年级。”常乐握住他的手，掌心传来对方略显冰凉的体温，“不用对我用敬语，我比你还小几岁呢。”
“原来是学弟。”希尔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昨天恍惚间听你说我救过你？抱歉……我好像记不清了，你能提示我一下吗？”
常乐的目光游移了一瞬，不自然地飘向窗外，心想我怎么知道，我都还没来得及编呢。
这又没办法照实说，希尔文一定会记起他，想到那个名为“埃里安”，在森林里迷路后失忆的雄虫。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记得也正常。”他迅速转移话题，“只要记住你确实救过我就行。”
希尔文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回避，却没有追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拍卖会上，你花了多少钱？”他的手指攥紧了被单，“等伤养好了，我会尽快工作，把钱还给你。”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监护仪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常乐注视着希尔文紧绷的侧脸，注意到他提到“拍卖”这个词时，脸色刹那间的不自然。
“9800万。”
“多少？”希尔文猛地转过头，深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多少？”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再说一遍？”
“九千八百万星币。”常乐嘴角勾起一丝玩味，“所以少将打算怎么还我？”
希尔文的手在被单上抓紧又松开，指节泛着白，努力压制住表面的情绪波动。
“我……我会还的。”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脑海中飞速计算着还款的可能。
若是从前，以少将的丰厚待遇，再加上经常出征，战场上可获得的贡献点奖励，不出十年就能还清这笔巨款。
十年光景，在虫族漫长的两百年生命里不过弹指一瞬，至少还能看见一丝希望。
可现在，他被扣上叛国的罪名，所有资产尽数充公。
即便伤愈后重新找工作，没有了翅翼，眼睛又看不见的他能找到的工作，怎么可能与军部的优渥待遇相比，这样算来，怕是工作一百年也是还不起的。
常乐注视着他努力维持着紧绷的脸，明明焦虑却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突然轻笑一声：“开个玩笑而已。”他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腰，“不用你还。”
希尔文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这不合规矩。”
“按照我的规矩来。”常乐打断他，语气温和，“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
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明亮，为希尔文苍白的脸庞镀上一层暖光。他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却被常乐竖起的食指轻轻抵住。
“等你伤好了，”常乐拿起床头的水杯递到他手心，“我们可以慢慢讨论这个问题，现在先喝点水。”
希尔文接过水杯，常乐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交错的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那一瞬的体温真实得令虫恍惚。很久以前，他有这样触碰过谁的手吗？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闪过，却又转瞬即逝。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他第一次觉得，或许命运对他并非总是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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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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