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赤芍垂着头，声音比往常低了三分，“奴婢听说，说是那几个沾了腌臜事的下人，已经被老夫人‘打扫’干净了。”
楚绢听着赤芍打听来的结果，久久不能回神。
她原还担心自己会被卷进这场风波，没想到楚家根本没有往下查的打算，直接把有嫌疑的下人“打扫”掉了。
打扫，赤芍传话时用的就是这个词。好像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堆惹人生厌的垃圾。
“那些被送交官府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许是会被拷问……再定罪吧？奴婢听外头的婆子闲聊，说是涉及巫蛊的事，轻则流放，重则……”赤芍声音发颤，满是迟疑。
“——会死吗？”楚绢猛地一捏帕子，指尖发白。
赤芍突然住嘴，抬眼时眼底浮起几分慌乱，“奴婢就是瞎琢磨，小姐您别多想。”
出了这种事，她心中也不免惴惴不安。
茶盏里的明前龙井早已凉透，水面浮着几片泡浮了的烂叶。楚绢望着那抹暗黄，喉间泛起涩意。
“希望这件事能查清楚，不要冤枉了无辜的人。”她轻声说，可话音刚落便自嘲地笑了。
楚家的主子们此刻怕是正担惊受怕，唯恐自身受了巫蛊的毒害，谁会在意几个贱籍奴才的死活？
怕是恨不得这些威胁快些消失了才好。
“罢了。”她起身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的凌冽涌进来，“你去佛堂替我多添柱香，就当……替他们求个平安。”
她素来不信神佛，此时去临时抱佛脚，佛恐怕也不愿理她。
赤芍应声退下，楚绢却仍立在窗前。暮色渐浓，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两个时辰后，松风堂。
空空还在慈护堂打探消息，李管家被楚绢派出去物色人手，楚怀庭上朝尚未归家。
楚绢一个人坐在熟悉的酸枝木官帽椅里，手边一本未翻开的古书，抬头凝视着窗外的松树。
其实她今天不必来这里的，只是隔壁楚府上下都笼罩在巫蛊案的阴云里，氛围太压抑，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最终她还是逃了，楚绢自嘲一笑。
“你怎么老是在这待着。”
清越的少年音响起，楚绢回神，抬头时正见叶烬霜正被两个小厮抬着越过门槛。
他穿着白狐裘，气质温润如玉，挺直的脊背像棵秀丽的竹子，偏生坐在轮椅里，像盆栽一样被人端来端去。
“笑够了没？”他瞥见楚绢憋笑的模样，无奈摇头，“笑吧笑吧，我早就习惯了。”
“没有没有，我是觉得你这样还能一脸正色特别厉害。”楚绢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对天生残疾的叶烬霜有些不礼貌，忙解释道。
“何况你虽坐着，倒比我这能跑能跳的自在。”话一出口便后悔，觉得这话说得要多笨有多笨。
叶烬霜却不在意，落地后自己推着轮椅挪到楚绢身旁，先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前朝的《盐铁官营》？你家那么多好书，怎么给这最闷的一本挑出来了。”
“父亲送我许多古书，这本不过其中之一罢了。你感兴趣的话，尽可拿去。”
“那好。”叶烬霜应得干脆，真将书一卷，递给身后侍候的小厮。
“我拿去仔细研究，好过被你拿去垫桌角。”
楚绢：“……”
“你还没回答我呢，这地方又没有你那群小姐妹，你老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楚绢张着嘴，讷讷一会儿，应付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不过是在这边更自在些罢了。”
“骗人。”叶烬霜支着颐笑，“你当我看不出？那位天天登门的俊俏小和尚，可是让你惦记得紧。”
楚绢脸一红，又惊又怒，一拍桌案喝道：“叶烬霜，你说什么浑话！”
“难道我说得不对？”叶烬霜以手支颐，偏头看她。
楚绢眯眼审视他一番，“我现在倒是怀疑，你对那个沈愫书有什么想法了。”
叶烬霜摆好的姿势一松，险些从轮椅上掉下去。
“楚绢你……算了算了，你这么说，可是查到沈愫书什么了？”
楚绢老神神在地端坐在椅子上，呵呵一笑。
“也没查出来什么。”
“不过听说她祖籍西北边塞，家里男丁都死在战场上。”
她从原书里看来的女主身世也就这么多了。
这本狗血虐文言情小说甚至舍不得花费笔墨描写一下女主的母亲——也有可能女主母亲的身份是伏笔，不过楚绢永远也看不到了。
叶烬霜听说楚绢这么短时间就查到消息，惊了一瞬，很快收敛神色道：“多谢。”
“等等，”楚绢端起茶盏嘬了一口，“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礼尚往来，你也得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叶烬霜的手指缓缓摩挲身下轮椅的把手，若有所思道：“我只知道她有办法医我的腿，但是她如今下落不明，我派出去的人只能查到她失踪前被一伙长公主府的人找上门。”
茶盏“当啷”一声砸在案上。楚绢望着溅出的茶渍，只觉后颈发寒。
原书里对长公主的描写不过寥寥数笔，更没提过她和沈愫书有联系，怎么突然就牵扯上了？
难道因为自己穿书，这故事线要崩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事态是越来越复杂了。
楚绢狠狠打了个冷颤。
定了定神，她先糊弄叶烬霜：“我倒是还没查出来她和长公主府的关系。”她强作镇定，“许是长公主爱才，想私下招揽？”
叶烬霜盯着她，忽然笑了：“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楚绢叹口气：“你说的没错。长公主大可正大光明召她进府，非要隐秘行事，个中缘由恐怕不是你我能猜到的。”
叶烬霜用指尖轻敲轮椅扶手，“不管她有什么理由，已经查到这，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真的很执着沈愫书这个人。是为了他的腿，还是男女主之间命中注定的相互吸引？
看着叶烬霜这偏执的模样，楚绢突然计上心头。
“反正现在没什么进展，不如下次你跟我一道去长公主府，碰碰运气？”
她在赌，赌男女主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就一定会相遇。
叶烬霜不疑有他，当即应下：“好，就听你的。”
这日晚间，身披风雪的空空再度登门。
松风堂内，楚绢一手握着话本，另一手支颐，睡得香甜。
空空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旁，俯身观察她恬静睡颜，心中溢满温柔。
楚绢动了动，悠悠转醒。
空空忙站直身子，欲盖弥彰地看向窗边的屏风。
“你来了？”楚绢揉揉眼，打个哈欠。“唔，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我听说了你府里的事。”空空在楚绢身旁坐定，看着她温声道。“原本没有师父的嘱咐，按理我今天不该来。”
楚绢一愣，“你是说巫蛊案的事？”
“是。我很担心你。”
楚绢一哂，“担心我什么，横竖牵扯不到我身上。”
“我怕你会伤心。”空空握住了楚绢垂在身旁的手，触手冰冷，他心疼地将其包裹在掌心。
楚绢一愣，强撑的情绪霎时间崩溃，眼角划过一抹泪花。
“她们说……那些人凶多吉少了……我好怕，怕伯祖父真的出事，可是我也不想她们被……”
空空静静地听着她倾诉内心的纠结与痛苦，温声安抚：“法无定法，人生无常。人生在世，每个人的修行都不同，你无需因别人的苦难而惩罚自己的心。”
“以他人苦而自苦，只会让世间多一重苦难。”
楚绢抬起头看他，哭着道：“那我该怎么办？我心有忧虑，无法自处。”
“既如此，唯有介入他人因果，替无辜者洗清冤屈，换自心一片安宁。”
楚绢怔愣地看着他。
“你愿意帮我吗？”
“自然。”空空微笑看向她，“我说过，我是你手中的刀。”
没错。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空空。他们还要一起做更不可思议的事，为更多人求一个公道。
楚绢的情绪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她掏出帕子擦擦眼泪，又端起早已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痛快地“哈！”了一声。
“来都来了，咱们也对对进度。我托你办的事，进展如何？”
空空见她恢复活力，眉眼一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愿意去楚大人的车驾前试一试的人了。”
“好！记得要多找几个人，多拦几辆马车。秦党和叶党的都要拦，中立的也挑两个……”楚绢想到什么说什么，浑然不知自己的计划越来越复杂了。
空空忍俊不禁，摸摸她的发顶。
“你慢慢说。我记得了，拦路申冤时要多挑几位大人，所以要多找几个人去办。”
楚绢“唔”了一声，想起来自己说到哪了，“秦党有我父亲，再挑一个工部郎中蔡大人。中立的官员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一定要算上。还有叶党……叶党比较难缠，就选一位国子监祭酒赵大人便是，他是个老好人。”
空空认真听她安排，将这几个名字一一记在心里。
“我明白了，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楚绢想了想，“你先安抚灾民，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她继续道：“我会着人去打探这几位的行踪与出行的习惯，打听出来了便转告给你。”
“那在这之前，我先从灾民中选出说话有条理的，将申冤的话细细教给他们，让他们多加练习，以待来日。”话落，空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也说不好自己现在做的事算不算“诳”，只是隐约觉得，如此行事，算不得光明正大。
但，那又如何？
他早有觉悟，舍他一身入地狱，换人间海晏复河清。
此生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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