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轻颜运气不好，巨型妖兽在他眼前垂涎三尺。
但运气更不好的一定是这只妖兽。
左轻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妖兽估摸以为找到了个好欺负的人类，咧开满嘴獠牙，前肢高高抬起，下一刻便能踩死这渺小之徒。
然而，灵光剑一闪而过，妖兽被一分为二。
长剑自动散成星星点点，维持持剑姿势的陆轻名衣袍猎猎，高挑笔挺的背影让人分外放心。
不愧是宋轻香托道清门赶制出来的寻踪符，贴在云狐大氅里头，在无边无际的画卷秘境中，都可以让陆轻名快速找到他随机掉落的位置。
左轻颜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有感觉哪里不对吗？”他自来到此地，体内的红莲赤火阵就自发运作起来，似乎在隔绝开身周的阴气。
陆轻名甩了甩头：“有点闷。”
“还有呢？”
陆轻名闭眼看了圈体内经脉：“没有了，身体没问题。”
左轻颜放松下来，可能是自己的金丹太废物，还得依靠阵法来辟邪，比不得这些修为稳定的小年轻。他抬高手摸了把陆轻名的发顶：“不错，又长进了。”
陆轻名赶紧腰背弯下，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又傻又骄傲的样子：“名名没有偷懒。”
感情还记着左轻颜问他闭关收获这件事。
两天前，左轻颜说到做到，拎着灵光剑追了陆轻名一路，终于把人按在桌前，探了回灵力。
好家伙，和闭关前相比毫无长进。
身为陆轻名的半个老师，左轻颜训话时少见的话多，烦得秦昭从一堆灵简中暴躁拍桌。
秦昭黑眼圈浓得自带怨气，还没开口，两位作师伯师叔的，悻悻然寻了个借口，从琼华院的小书房溜了出来。
此刻回想起来，宋轻香这大徒弟掌门做久了，愈渐有模有样，气势上来了，大约与其他仙门前辈同台，也能拼个短暂的势均力敌。
左轻颜与有荣焉，此时回想却是遗憾居多，明明秦昭和陆轻名都在，竟没跟秦昭细细讨论下关于陆轻名的教育方针。
他思绪越跑越远，蓦地，手臂被勒得死紧，回过神来，正对上陆轻名殷切的眼神，顺口道：“真乖真乖，没有比我们阿名更乖的孩子。”
陆轻名欢天喜地，得以让左轻颜保全胳膊。
哄骗完陆轻名，左轻颜自然要去办第一要紧事。
他从袖袋中掏出罗盘，掌心飘出不同于仙修的邪气，立马就因为由远而近的求救声被迫拍散。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
女声尖锐而破碎，夹杂着不成规律的喘息声。那姑娘许是喊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求救渐渐绝望：“该死！有人吗！救救我！我不想……”
求救戛然而止。
逃向左轻颜的姑娘甚至停止了逃跑，苍白的脸上浮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点一点扭曲成愤怒：“怎么是你！”
左轻颜掷出的灵光剑正中妖兽额头，妖兽一击毙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令左轻颜感到麻烦的是这姑娘：“该是我问你吧，你怎么在这？李师伯知道你进画卷了吗？”
这姑娘是三花长老之一李源的女儿李玥，明里暗里学着褚山遥的做派。被褚山遥点明没有阵修天赋后，师从其父，修习符术。
因此，后来接受褚山遥指点的左轻颜，是李玥顶顶讨厌的人。
左轻颜不想惹事，去道清门都是避着李玥走。
但现在不一样，李玥没有修习任何体术，单靠符术难以一人迎敌，要是不小心跑进妖兽扎堆的地方，还不得连人带骨拆个干净。好歹比李玥年纪大了二三十岁，左轻颜不忍心，只得多关照一番。
可李玥听到“李师伯”时脸色更加难看，抱臂胸前，一眼都不想看左轻颜：“我去哪里他管得着吗？”
话是这么说，眼角沁出一片殷红，分明在嘴硬。左轻颜心觉好笑：“我以为你会先说‘我在哪里你管不着’，看来我这个最讨厌的名号还不够格。”
李玥很用力地“哼”了一声。
“好了。”左轻颜不再调侃，“这里危险，不管你讨不讨厌我，暂时先与我同路……”
“不要！”李玥斩钉截铁。
左轻颜当听不见：“我一个金丹有损的废人，你就当可怜我，万一碰上危险，我跟着你能多个指望。路上碰到斩剑门和道清门的师兄师姐，你再撇下我不迟。”
陆轻名跳脚，一身剑气蓬勃在外：“我呢我呢！”
左轻颜扯住陆轻名的后衣领，迫使小傻子安静下来：“我们阿名是最大的指望。”
陆轻名挺起胸膛：“听到没有？我是老大，你是老二，你要听我的。”
李玥：“……”
她嘟囔着“谁要保护他”，却没有再次拒绝左轻颜同行的邀请。
*
与李玥同路是无奈之举。
左轻颜心急龚再洞府，但不好在李玥面前凝聚引路源。
引路源是一个人灵气或魔气的本源之气，修士作法斗技，留下的痕迹里或多或少有引路源的存在，技巧精妙者，能从修士刻印术法的器物中抽出引路源。
龚再虽是魔尊，阵法一道的成就之高不可逾越，早年流传在外的旧物至今仍在被隐秘售卖。
公孙续陪左轻颜找了数年，从日沉集市淘到几件龚再旧物，两人密谋来密谋去，汲取魔气的法阵调整过上百遍，毁去的旧物少说有七八件，要被前辈听说，指不定明面上斥他们离经叛道，背地里骂他们暴殄天物。
左轻颜费尽千辛万苦抽取出丁点魔气引路源，藏在经脉中，拿灵气时时压制，不敢让公孙续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毕竟一个仙修鼓捣魔气这种事属实大逆不道，一不小心传开了，指不定谣言里下一任魔尊就是他左轻颜。
左轻颜敢保证，他比李玥更期望哪位相熟的师兄师姐赶紧出现。
好在天不负所望，等陆轻名杀死第三头妖兽后，远处隐约有一抹石青身影，依稀能看到两袖扎着黑色护腕，应是斩剑门的弟子服。
左轻颜脚步加快，意识到李玥没跟上时，他又放慢下来。
动作的变化逃不过李玥的眼睛，她冷笑道：“怎么？急不可耐把我丢下了？”
左轻颜心道，明明是你不想跟着我，竟然还倒打一耙。可他为了避免新的争执，表面上不显：“我就是一拖后腿的，你老陪着我总不是办法。”
李玥冷哼，没有开口。
几句话的功夫，石青身影清晰起来，左轻颜喊道：“前面那位师兄！”
那人似乎没听到，保持前进的速度。
左轻颜几个跳跃，拉近距离：“等一……”
不对！
红骨之乱后，斩剑门与道清门死伤一片，冯年和杨恕联手，重新调整弟子服上的防护阵纹，减少魔气侵扰的影响。左轻颜也参与其中，对新的阵纹一清二楚。
眼前的石青衣角破烂，露出了残缺的术式，那绝不是左轻颜所熟知的纹路！
左轻颜右手灵光幽幽，凝为长剑模样，足下聚力，悄无声息往前一跃，借着高空的视角，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不，或许不该说是人。
乌黑发髻下，全是森森白骨，抬起头时，左轻颜怀疑自己听到了“咔哒咔哒”的声响。
但眼下不是感叹的时候，左轻颜将灵力聚在双足，借力往后翻转，落在地上时与那骷髅拉开间距。
他看得很清楚，骷髅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他，上下颚快速开合两下，仿佛在嘲笑目标落网。
骷髅转过身来，拔出腰侧的玄剑。
左轻颜不自觉退了半步。那玄剑，也是斩剑门内门弟子的佩剑。
此时此刻，他知道了自己所在何处。
这里是无间幻境，是《武神之路》中，薛白坠落的位置。
都说满堂画卷三步一机遇，却鲜少有人说满堂画卷五步一险境。
无间幻境，是满堂画卷的阴邪中心。五百年前、一千年前，或者说更早之前，进入画卷死伤的修士大半折损于此，活着出来的，唯有龚再一人。
可龚再从未在人前说过无间幻境，修真界无一人得知此等险地。左轻颜也只是依靠书上的情节才一知半解。
可笑他曾相信自己记性好。原来《武神之路》中细枝末节的内容早被长久的岁月淡化，若不是亲眼所见，左轻颜都要忘了这一方幻境。
而他回忆起来，便认出了这具骷髅的身份。
这具骷髅，是曾陨落于此的斩剑门修士。
肉身因年月腐烂、魂魄被阴气腐蚀，失去理性、失去感情、失去轮回。
与之相对的，是在阴气供养下，愈发强盛的力量。依托这份力量，骷髅日复一日在无间幻境游荡逡巡，杀戮着下一个、下下一个误入幻境的后辈。
正如左轻颜面临的。
那把玄剑以远超斩剑门弟子佩剑的重量，沉沉压在灵光剑上，左轻颜不得已弯下膝盖，裂缝从两剑相交处，向灵光剑的两端蜿蜒而出。
好在陆轻名反映够快，在玄剑即将抵达左轻颜喉咙时，拽过左轻颜一路后退。
“我来！”陆轻名匆匆留下这句话，一个旋身，加入战局。
他的剑是对雪门一脉相传的洒脱飘逸。
足尖点过玄剑，陆轻名掠至身侧，灵力幻化出的长剑一扫，骷髅的右臂应声断裂。
可骷髅不觉疼痛，在陆轻名下一击前，捡起右臂闪身而过，断肢处怨气盘旋，骷髅轻而易举将断肢安了回去。他裸露在外的右手指骨“咔嚓”作响，握着玄剑灵活如初。
“怎么会！”李玥惊叫一声，颤着腿，无知无觉地退到左轻颜身后。
战局中的陆轻名一而再、再而三削断骷髅的手臂、大腿，乃至脖颈，截断处沁出的怨气宛如嘲讽着陆轻名的不自量力，一次次使骷髅恢复原状。
陆轻名金丹中期的修为，不至于感到疲累，却也不耐烦，打法慢慢失去章法。
不过，这也够了。
左轻颜回头道一句“别怕”，赤色的火焰以他为起点，倏然蹿跃向陆轻名，陆轻名撩起红莲赤火，再一次斩断骷髅。
怨气消失了。
骷髅散做一堆白骨，衰弱残破的魂魄晃悠悠飘出，被左轻颜捕捉到玲珑盒中。
“出画卷后，送南归城去，养得久一点，还有转世的希望。”左轻颜道。
微弱挣扎的盒子停止了动静。
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出无间幻境。
左轻颜原就打算身赴险境，安危与否不提也罢，可陆轻名和李玥不行，他得想办法把这两人送出去。
他逐字逐句地回忆原文，越想越是灰心。书中说薛白误打误撞，跌入无间幻境连接的秘境，全身而退之余，取得仙剑“归来”。但他不认为自己有主角的运气。
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对陆轻名和李玥说，没事的，一切有他。
话停在嘴边，一颗无极珠穿透李玥的头骨，携着森森怨气进入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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