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冷意瞬间从脚底升起,我又开始不争气地抖起来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和一只受伤的野兽对峙一样,对方随时可能扑过来咬断我的喉咙。
但是,没一会儿,就有新的血色从他的嘴里呕出来,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少年暗色的衣襟上全是被滴落的血染红的色彩,在月光中尽显刺目,这次他没有急着捂嘴,而是无知无觉一般,任由汹涌的淤血染红嘴角和下巴,目光阴鸷地盯着我。
我却是被吓得坚持不住了,赶忙抬脚跑过去。
对峙的局面被打破,我火急火燎地撞进腥气萦绕的夜风中,顶着他冰冷的目光,拉过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让他靠着一旁树干坐下来。
起初,没拉动。
他就像钉在那一样,像一座石像,固执地定在那,只有高高在上下移的瞳孔昭示他是个活人。
他冷冷地问我:“……点解要返嚟?(……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想要救你。”
我仰起头,对他说:“我不希望你死掉。”
他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我怕你死了,你是因为我才中毒的,所以我回来了,我出身神农国,在我们那里,不管是当厨师还是医生,都是为了给人们带来幸福,而不是害人性命,你这样我会良心不安。”
“就算我要杀咗你?(就算我要杀你?)”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脖颈上,然后滞涩地移开了视线。
我咬了咬嘴唇,没有否认自己的害怕,只是道:“所以你看,我冒死都要回来给你做解药,你该相信我真的不是来杀你的,不然我大可远走高飞。”
对此,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闷哼,少年的声线似乎处于变声期,干涩又低哑。
他似乎没有怀疑,也没有表示出相信的迹象。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打算说实话。
我抖了抖眼睫,轻声说:“其实我本来是想逃跑的,可是又怕你因为我死掉了,我太纠结了,我就摘花瓣,可是我越摘,就总是想起我们同行的这些日子——有一种掷硬币的说法,是当一个人抛出硬币的时候,他其实心中就已经作出了自己想要的决定,我也一样——所以,剩最后一片花瓣让我逃跑的时候,我还是回来了。”
“……”
耳边安静了一会儿,我抬眼时,见他的表情变得有些空白。
那样的神色一晃就过,转眼就被额前垂下的发丝掩盖,但是,他抗拒的情绪似乎不再那么大,我便大胆地伸出手去。
他冰冷的视线随之而来。
在那样的目光中,我牵住了他的手,很烫,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也很烫,他发烧了。
我让他先休息,自己则是去到附近的河边将撕扯开的衣服面料打湿给他敷额头退烧。
我去到河边才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淤青了一圈,他当时或许真的是想杀了我的。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柒的身边时,天上的月亮已经移到山头,柒还没睡,他带着兜帽,抱着刀靠在树干边,屈起一条腿,只是安静地垂着眼。
他真的很警觉,放在普通的武者身上早就昏迷了的毒,他竟然还能保持清醒。
我升了火,靠近他,将沾湿的衣巾放他额头上,顺带细细地擦拭他的脸。
暖色的火光跳跃在他乌黑的眼底,少年帽下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瞅了我一眼。
我却只是仔细打量他的脸。
柒的眉梢算不上秀气,但有些凌厉,压着眼皮时有一种难以化解的凝滞感,就像一团黏稠漆黑的墨一样,让人不由得感到压抑。
我从来没见过他眉舒目展笑起来的样子。
我将他脸上残留的血迹擦干净后,他大抵是觉得冷,很快就像小孩子一样抱紧了自己。
我把火燃得更大些,突然就很好奇柒为什么会杀人——他明明看上去年纪大不了我多少,却已经满手血腥。
我之前觉得他杀人是为了惩恶扬善,甚至觉得他称得上一个“侠”字,毕竟你看,他杀了一寨子的山匪,也杀了那个难民堆里的狗官,但是,他生存的环境或许比我想象中的要残酷冷血得多,否则怎么会是这样的性格呢?
我一边想,一边在火堆旁将摘来的草药用石头捶烂,滤成汁,让他喝下,这会他开始昏昏沉沉了,我立马拍了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一点。
冷冽的光在他的眼中凝聚,又很快被他眼底的黑吞没,我怕他不喝我的药,便同他说话,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你这毒要喝三天的药才能好,这三天你不要运气,也不要剧烈运动,要好好休息,对了,可能这几天还会反复发烧,但是只要你好好喝药就会好。”
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知道是懒得理我,还是已经听不清我说话了。
但庆幸的是,他选择安静地喝下我的药,我沉重的心情终于感觉到轻松了一点。
接下来他终于闭眼睡过去了,也许睡不沉,好像还做了噩梦,我看见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黎明前,他出了一场大汗,我给他换额头上的湿巾时,顺草帮他擦了擦苍白的脸,他瞬间警惕地将拇指顶在了刀镡上,嵌在眉弓下的双眼微微睁开,里边纤细而锐利的瞳孔像猫一样,在黑夜里放大了一圈。
我轻声哄他:“是我。”
闻言,他慢半拍地垂下眼睛,拇指却没有从刀镡上移开。
我也不恼,只是用手背贴了贴他开始退烧的脸颊,他似乎烧迷糊了,下意识蹭了蹭我冷凉的手,又在后知后觉意识到做了什么后倏然一顿,然后不动声色地偏开了脑袋。
我没戳穿他,只是想为他把一下脉,可是他的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刀,我借着火光,小心翼翼地贴上他戴着甲胄的手背。
他没有反应,似乎想看我准备做什么,我说:“我给你把个脉可以吗?”
他没有回答,我便慢慢地掰开了他握着刀鞘的那几根僵硬的五指,然后手指顺着他布满厚茧的虎口往上摸去,最终点了点他手腕的位置。
黎明的夜色深沉,少年的掌心虚虚地呈现在眼前,盈满了最后将尽的月光。
那些盘踞的青筋像树根蜇伏在他苍白的皮肤下,随着逐渐平缓的呼吸而微微鼓动,我收回手时,他微微屈起五指,指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块,与我撞在一起。
我给他喂了点清水,想帮他把手擦干净。
他显然不习惯被这样对待,那只可以挥刀收割无数人性命的手先是僵硬,然后还没等我擦完就冷漠地收了回去。
我也没有勉强,见他精神状态好些了,便同他聊天,说:“等天亮后,我要再去摘些草药,放心,这些解药也不难找,俗话说,毒蛇出没之地,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毒草旁边也会长相应的解毒草。”
但是,他好像不太相信这个说法,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不屑的漠然,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毒蛇要和克制自己毒性的植物生活在一起,在他看来,这好像是一种徒增弱点的习性。
对此,我望了望他怀中黑鞘的长刀,见他在夜色里安静得像一条沉入深海的鱼。
我浸着火光,忍不住笑道:“自然界不就是这样吗?万物总是相生相克,刀也一样,再锋利的刀也总会配一把止杀的刀鞘。”
闻言,他竟是安静地看了我一眼,下一秒又寡淡地低下头去,快得不留痕迹。
山野逐渐安静了下来,草丛里的蝉鸣随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西沉匿去了一段时间,时间在不知不觉中破晓,这一夜,我基本没睡,等到天亮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累,但是,我坚持着没有睡,而是拨开,依言去摘草药和裹腹的野果。
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天边洋洋洒洒地漫来,夏日的温度逐渐升高,我听到了青蛙跳下水的声音,扑通扑通的,随晨间的水露一起交杂出自然的旋律。
可惜,柒又开始发烧了。
他这种情况,我根本不能和他赶路,虽然我们离港口只剩一日的路程,但是,那边定然也是难民扎堆,赶着离开这座亡了国的岛屿的人就像田野里的稻草一样,一茬一茬的,十几艘船都载不完,柒他这种状态去到那里也不见得有多好。
我又照顾了他一天。
等日落西山的时候,他终于退了第二波烧。
这次他的精神状态比上次更好些,至少睁开眼时的目光都清明了许多。
见状,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
但人一放松,所有被忽略的劳累被涌了上来,包括昨夜被他掀倒在地上受伤的背都开始疼了起来,我觉得膝盖在痛,喉咙在痛,全身都在痛,已然是累得不行了。
我在火光中倚着树梢,逐渐压下的眼皮重得像一道无法掀开的门,在那样困倦模糊的视野中,少年人一身暗色的影子被暖色的火光拖长,漆黑的发丝和黑衣在夏夜的晚风中飘扬扭曲起来,活活像一个来索命的黑无常。
看着看着,世界好像就开始天旋地转。
我终于坚持不住了,眼睛一闭就在他的面前栽地上去了。
这一闭会不会去见阎王爷已经不是我现在能考虑的了。
我在黑无常望来的目光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我就做了个噩梦。
梦中,我惊惧不已,不断地跑,身后有人追着我,将我扑倒在地上,掐住我的脸,尖笑着给我灌恶心的东西。
我害怕得大叫起来,看见了好多好多可怕的虫子,有蜘蛛、蝎子、蜈蚣……那些剧毒的东西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争先恐后地朝我爬来,嘶咬我的皮肤,啃噬我的血肉。
我痛得想逃跑,可是有人拽住了我的长发,任由我被无数的虫子咬得血淋淋的,还在黑暗中恶意地大笑着,说:“神农国的人抗毒体质就是好,这样终有一日肯定可以炼成我们想要的毒蛊,到时候就可以给那位大人用了……”
就此,我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梦中发出凄厉而疯狂的尖叫:“我要杀了你——!!”
“——!!”
我骤然从梦中惊醒时,感觉胃正在痉挛地疼痛。
温热的眼泪从眼角不断地滑落,我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的,发现天还没亮,眼前的火堆还在燃,柒的影子安静地蜇伏在一边,一切和睡着前没什么区别,自己也还没去地府见阎王。
胸口还因为噩梦而剧烈地起伏,我没有起身,而是无声地趴在那流眼泪,等到胃部的疼痛和痉挛终于平复后,我才动了动冰冷的指尖。
这时,我突然听到少年平乏无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有想杀嘅人?(你有想杀的人?)”
那样的声音轻得被风一吹就散,我一开始甚至以为是错觉。
我慢半拍地眨了眨,才反应过来是柒在说话。
但我没有起身看他,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想来是我刚才做噩梦大喊大叫让他听到了。
浓郁的夜色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月光西沉,黎明是最黑暗的时刻。
冷凉的风拂过我沾满湿意的脸,我还没完全从噩梦带来的情绪中脱离,只能继续趴在草地上摆烂,一边自言自语地问:“……你说,雇佣玄武国的最强刺客去杀人的话,需要多少钱呀?”
……反正我现在身上的金叶子加起来肯定是不够的。
我憎恨的人身份特殊,普通的刺客还真不一定杀得了,但是听说玄武国是崇尚武力的国家,他们那里的刺客连一个国家的天子都敢刺杀,又有什么人是他们不敢杀的呢?
但我又仔细想了想,最终叹了口气:“……一定需要很多钱吧,那要攒多久呀?”
说完,我起身,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柒。
他摘了兜帽,一袭漆黑的发丝散落下来,其下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虚弱和苍白,但是已经比昨天好上很多,又变得同平时那般平静又冷冰冰的,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但是,他用那样面无表情的姿态,又平静地问了我一遍:“你有想杀嘅人?(你有想杀的人?)”
“当然有啊。”我寻着他的影子走到他身边,一边敷衍道,示意他伸出手来,再给他把把脉,这次他仅仅迟疑了两秒,就像听话的狗狗一样,伸出了手来。
我按了按他的手腕,发现柒的脉象已经很平稳,他的恢复速度真是快得让人咂舌。
但这是好事,所以我方才做噩梦的不快被这样的喜悦盖过,我抬头,晃开一个笑,开玩笑地问他:“说起来,柒,你不会是刺客吧?”
……按照平时,他是懒得回答我这种问题的。
但是这一次,他黑漆漆的眼睫像乌鸦的翅膀一样抖动了一下,隐在阴影中的眼睛突然直直望进我的眼睛里,语气冷淡,又难得的随意:“你觉得咧?(你觉得呢?)”
我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竟难得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空白了一瞬,马上低下头去,不敢再猜,只是讪笑着转移话题:“难道你这样问是要帮我杀仇人报答我吗??”
他没有回答,我能感觉到他带有重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快就轻飘飘地移开了。
我松了口气,收回把脉的手,继续以开玩笑的口吻笑道:“杀人就不必了,大侠你也没什么需要报答我的,本来就是我害你中毒的,不过如果你实在想报答我的话,可以换个方式。”
闻言,似乎有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波澜不惊的瞳孔中摇曳。
黑暗的黎明时分,他像被冷着似的,抱着刀,五指微屈,就像菩萨石像怀抱婴儿一样,安静的面容低垂,冷寂的目光不知落在哪个角落里。
那一刻,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那副纤瘦但又沉重的躯壳,展露出了无趣又空洞的一面。
此身仿佛只剩下生存的需求,他无悲无喜地说:“我只会杀人。(我只会杀人。)”
我:“我曾经用野菜毒倒了玄武国的首席刺客。”【bushi
对不起,酷哥,又让你中毒了【bushi
要雇玄武国的首席刺客杀人一定要很多钱吧哈哈哈哈哈哈哈【狗头.jpg
写酷哥太开心啦!!!
可以有评论吗!有评论热情更高诶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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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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