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能有限度地保护她，”就像我无法从小丑手里保护你，布鲁斯没有说。他迟到了太久，久到杰森不再等他，久到他与杰森天人两隔。至此布鲁斯只能用蝙蝠侠的意志压抑自己。
“不是，”杰森不能自已，“我的意思是我不要任何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发生在她身上。绝对不能……”
如果他们是普通人，那么布鲁斯会将一只手放到杰森的肩膀上，揉揉他。但杰森不喜欢被人触碰。杰森是他不可触及的永恒。若是从前，杰森会说他以为他是蝙蝠侠允许小丑伤害的最后一人。
小丑已经死了。
但没有一道伤痕可以复原。小丑把杰森掏空了，填进愤怒和……然后蝙蝠侠将他的心彻底粉碎。天灾肆虐，为了给杰森刻上人类必败的思想钢印，为了让杰森永不回头地逃亡到宇宙的尽头。蝙蝠侠已做绝。
杰森回来了。
但现在的杰森不过是一具空壳。
有些经历，纵是时间也不能抹除。有的伤痕如此之深……以致扎下了根。
“你去保护她，我保护你，”布鲁斯坚定地说，声音里带着暗夜的余韵，他们就这样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断断续续地聊着哲学——就让他们度过最后的美好时光，连夕阳西下都再留恋地望向他们一眼。
晚餐他们吃了阿尔弗雷德做的鸡胸肉三明治。此后杰森穿过韦恩庄园的走廊，没有去看墙上挂的古朴油画，转过大厅的拐角，走进图书馆侧厅。书架环伺之中，有一架斯坦威的钢琴。
杰森翻开琴盖，按了E和G。琴键上的指纹识别确认后，其中一个书架咔地旋开，露出内里闪烁蓝光的电梯。这是去蝙蝠洞的主电梯，大得能放得下医疗床——对于家人的安危，蝙蝠侠一向注重细节。
随着电梯下降，蝙蝠洞里清冷潮湿的空气渗入，蝙蝠群咿呀飞舞，月光自洞顶飘落。杰森抬头打量洞穴，它并非空洞无物，结合实用性和战利品，它是蝙蝠侠的心。但是蝙蝠侠的内心被烧毁了。
杰森沿蝙蝠洞的路径走向蝙蝠电脑，电脑右侧的平台上立着一个被打碎的玻璃罩橱，里面的罗宾制服烧焦了，满是灰烬，亦有尘埃。杰森在罩橱前驻足，看着焦黑的制服，仿佛看到了自己。他的心也随那场烈火燃尽。
世界在天堂之战中沉没，唯一能拯救它的方式，是去除多余的爱恨。抛却世间美好，呼出最后的气息，自伊甸独行。
战争结束了，然而整个世界如同被烧毁的罗宾制服，颓然废土化。战前的科技失落，北美地区陷入混乱火海。人们常说大灾后必有大疫，废土上的黑暗时代伊始，十年？一百年？还是连绵上千年的黑暗。
西罗马帝国毁灭后，西方世界陷入暗无天日的中世纪。他们失去了文明，城市萎缩，人口锐减，蛮族统治，又有黑死病。教会自诩保存了文明的曙光，宗教裁判所残酷。十字军东征血污没过脚踝。
黑暗时代——文艺复兴的曙光照亮欧陆时人们如此回望过往。但即使是罗马帝国，也比不过现代科技社会的文明成就。巨型都市的废墟，不是野蛮人的屋舍，西方文明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
事实上，中世纪并非西方文明经历的第一次黑暗。早在古希腊时期，他们就经历过连书写文字也失落了的退化史。人们被逐出伊甸园，从此靠自己的双手为生，也拥有了智慧。然而漫漫长夜，隆冬飘雪，篝火寂灭。
现代文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也脆弱，这次的黑暗会持续多久？杰森看着罗宾服的残骸自问。世界没有了蝙蝠侠又能撑多久？虽然他想过能完全拥有蝙蝠侠，但那只是一种自私。不能让布鲁斯为了他放弃蝙蝠侠。
杰森手握成拳。他的人生已经毁了，没有理由也摧毁蝙蝠侠。
他并不怨恨布鲁斯所做的一切，布鲁斯只是在执行任务。他只是无法想象布鲁斯失去了任务的样子，令人难以忍受。失去杰森，失去许多，失去蝙蝠侠，布鲁斯又剩些什么呢。这场战争对所有人残酷。
他们应该去前线，或者去援建，而不是躲在韦恩庄园的围墙内，过着倒计时般的普通生活。红头罩和蝙蝠侠，在他们的生命里根本没有普通二字。杰森走向工作台，没有回头去看烧焦的制服。
工作台上是他这些天一直在做的事——制造蝙蝠镖。
已经没有蝙蝠侠了，为什么还要造蝙蝠镖？杰森脖颈右侧有一道丑陋的疤痕，正是被蝙蝠镖割裂的痕迹。但蝙蝠镖，是蝙蝠侠的武器。或许只要他做了足够多的蝙蝠镖，蝙蝠侠就会回来。
杰森拿起一块割了一半的蝙蝠镖，用切割器沿着画好的标记打磨。蝙蝠镖刃必须足够锋利。
布鲁斯无声地靠近，潜行是他无法挥去的习惯。杰森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蝙蝠镖半成品，关掉切割器。
“我知道，”杰森摘下手套和耳塞，抬头看向布鲁斯，“你肯定曾经和人说过，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蝙蝠侠，那么你可以和她在一起。但是现在世界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蝙蝠侠。”
“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布鲁斯命令式地说，这也是他挥之不去的习惯。他随时随地都有控制力，“在你身体上和精神上能再当义警之前，我不会继续。我只是在做我早该做的事，杰森……”
“别把这推到我身上，”杰森稍不耐烦。他顿时感到坐立不安，于是站起，“是你告诉过我，也要我承认，无论什么时候任务都更重要。任务，天那，蝙蝠侠永远不会放弃他的任务。”
“那么我不再是蝙蝠侠了，”布鲁斯颓然道，虽然他一直保有义警的身材，但他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精气神。布鲁斯拿起其中一块蝙蝠镖，看了它锋利的边缘，又放下。
“是你教会我永不放弃，你教会了我所知的一切，”杰森说着无不伤感，他曾经忍受了六个月与小丑同在的日子，只是为了等蝙蝠侠来。他的声音虔诚，想伸手去捉摸最后的信仰。蝙蝠侠，以及蝙蝠侠所代表的一切就是他所相信的。
“我伤害了你，以我自以为的正义，”对其他人布鲁斯可能说不出这样的话，但这是杰森。他的杰森。“选择虚无缥缈，所谓的人类大义，还是你的灵魂。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但这并不是我在惩罚我自己，而是我必须做的。”
“是小丑杀死了我，不是你，”杰森的声音逐渐破碎，布鲁斯确实伤害他做绝了。布鲁斯愧疚，愧疚会杀死蝙蝠侠。
“小丑已经死了，这一切也结束了。我本该早就不玩他那套把戏，”布鲁斯略去杰森杀死小丑的细节，着重于小丑之死的意义，“我和小丑都是哥谭所不应该承受的，他死了，蝙蝠侠亦可以死去。”
布鲁斯阴郁地说，随手丢出一块蝙蝠镖，正中靶心。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亲手拿着撬棍，一棍接一棍将小丑的脑袋砸碎。他想象小丑在这一整个过程中都会哈哈大笑，嘲笑他失去了他唯一的原则。
“不杀人是你的底线。你不杀人，你不是一个刽子手，”杰森一字一顿地说，“但我可以做那些事。不要让小丑赢了，他不配。”
布鲁斯看进杰森的眼睛，那两抹蓝色仿佛深不见底。在杰森的眼睛里，他重新看见了决心和勇气。他的杰森回来了，从宇宙深处。那一刻他几乎被说动，想要再次戴上蝙蝠侠的头盔，因为他要站在红头罩身边。
“所有的这些，小丑、刺客联盟还有天灾，”杰森平静地继续道——是他离不开蝙蝠侠，而不是蝙蝠侠放不下他，“那些都过去了。生活在废土之上的人们，他们需要相信什么。日子已经太过艰难。”
“当我第一次，戴上黑色披风的时候，”布鲁斯的声音变的像蝙蝠侠一样低沉，“我曾想过变成一种理念，变成恐惧本身，让那些制造恐惧的人吃下苦果。而不是成为一个众人相信的人间之神。蝙蝠侠也有人类的一面。”
“人类的一面永远不该成为你的绊脚石，老家伙，”杰森比划道，“你重新成为你自己，那是我想看到的。”
“不。”
杰森没有忘记他是蝙蝠洞里最顽固的人，那么布鲁斯就是第二顽固的。蝙蝠侠做的决定即是永恒。三十多年前，犯罪巷，布鲁斯·韦恩的灵魂死去，只剩蝙蝠侠。如今杰森的灵魂死去了，带走了蝙蝠侠，亦是轮回。
“有件东西我想给你看，”布鲁斯转而说，“跟我来。”
杰森点头跟上。布鲁斯走到工作区的最深处，将杰森带到一处立着的盔甲前。盔甲呈深灰色，胸口处喷有血红的漆，这是红头罩的胸甲。
这是布鲁斯亲手做的。
杰森忍不住露出一个左嘴角的微笑，伸手去碰他的盔甲。他用手指划过胸前的红色蝙蝠标记。成为一个红色的蝙蝠，曾是他的梦想，他的信念。
“你重新成为你自己，那是我想看到的……”布鲁斯轻声重复道，再次见到红头罩骄傲地站在哥谭的滴水兽之上，是他想看到的。但是那个杰森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那个杰森已经消失在宇宙深处。
于星光中诞生，死于恒星的灭亡。
当晚杰森躺在自己的床上，闻着房间内书页的气息，并不想睡去。一方面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噩梦缠绕，另一方面布鲁斯的话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重新成为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
杰森最后看了一眼天花板，闭上眼睛。
这只是一个梦。
很久以后，世界崩毁。蝙蝠洞里积满尘埃，落了蛛网。他漫无目的地在洞中走着，走向最深的洞穴，洞内灰暗，他不得不举着一根照明棒。洞穴的深入像蛇腹，随时绞杀他。但杰森向前走着。
蝙蝠洞最深处放着六个休眠舱，其中一个是空的。
杰森擦去蝙蝠侠休眠舱上的灰，露出布鲁斯的脸。布鲁斯穿着专用的休眠服，没有戴头盔。他安详地睡着，面无表情。
“醒醒，”杰森说，没有回应。
杰森点开休眠舱的控制面板，上面显示已经过了十年。是时候叫醒久睡不醒的布鲁斯了，杰森心想。他用自己的密码超控了休眠舱，选择了苏醒。休眠舱内的温度逐渐升高，舱外是气体排出的嘶嘶声。
升温过程只持续了十分钟不到，布鲁斯的脸上就重现了血色。杰森后退一步，待休眠舱门旋开。
“布鲁斯？”杰森说。
舱门开启后布鲁斯睁开双眼，用力呼吸了蝙蝠洞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他仿佛并不认识杰森，趁杰森放松警惕，一拳将杰森打倒在地，跪到杰森身上。
“是我，停下！”杰森喊道，但布鲁斯不认得他了。又用全身的力量抡起拳头砸杰森的脸。杰森眼前一阵漆黑。
“这就是你的惩罚，”布鲁斯低哑地说，没有停手。
布鲁斯伸手去够杰森的其中一把枪，拉出上了膛，抵在杰森胸口心脏处。杰森的心疯狂跳动，即使在梦境中他只想醒来。他无法醒来。
“不……别，求你……”杰森喘息道，血流过他的左眼。透着血色他看不清布鲁斯的脸。或许不是布鲁斯本来的样子，而是布鲁斯变成了的模样。这是一个陌生的布鲁斯。
布鲁斯没有停下，没有怜悯，扣动扳机。随着一声巨大的枪响，子弹送进杰森的心脏。它最后跳动了一下，便和杰森一同死去。
我要死去了，杰森的潜意识重复道，我要死去了。
杰森自然醒来，已经是早上了，晨光落满他的眼底。这个早晨和上一个早晨几乎一样，噩梦，醒来闻到书页淡淡的气息，和厨房里早餐的味道。一切又有那么一点不同，或许是食物的香气变了。
杰森做力量训练的时候，无法将梦境挥去。梦里的信息很清楚，蝙蝠侠会杀了他。但即便如此，杰森举铁的时候想，他无法承受失去蝙蝠侠的痛苦。蝙蝠侠必须归来，蝙蝠侠将会归来。
他训练完毕后便来到厨房，今天是阿尔弗雷德下厨。布鲁斯坐在岛台旁，边查看手机边等候食物。布鲁斯不再尝试做饭，这是一件好事。蝙蝠侠从不做饭，杰森茫然地想。布鲁斯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
“睡得不好吧，”布鲁斯说的话也和昨天一致，杰森甚至想掐一下自己，确认这是梦境外的世界。他受够了重复的日子。
“这个，”杰森接过阿尔弗雷德递给他的一盘早餐鸡蛋和香肠，“我拿到洞里去吃了，你吃完也下来吧。有件东西我想给你看。”
“好的，”布鲁斯点头，诧异于杰森没再劝他继续当蝙蝠侠。他看到手机里的讯息，一种不知名的疫病开始流行，人们还未给它命名。
用过早餐，布鲁斯独自一人下到蝙蝠洞。被打碎的玻璃罩橱仍放在蝙蝠洞最中央，从哪个方向都能看见。布鲁斯站在玻璃罩橱跟前，驻足停留，眼底透着挥之不去的黑暗。他曾经认为这是他必须做的事，要将他一点一点拼起来的杰森重新打碎。
现在杰森已经破碎到只剩躯壳，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布鲁斯，”杰森的声音打破宁静，他无声无息地站到布鲁斯身旁，用红头罩的声音说，“这不是你的错。”
布鲁斯本来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从红头罩头盔底下传来的话语。他惊讶地转头去看杰森，只见杰森穿上了布鲁斯亲手做的战甲，戴着红色头盔。战甲胸前的红色蝙蝠宣誓着所有权。
这样的杰森，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
“红头罩，”布鲁斯叫出他的名。
红头罩为人们而战，弱小、无辜，不能保护自己的人们。他们求助，他就回应。至于那些威胁他们的罪犯？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红头罩会找上门。这是红头罩，那个从犯罪巷走出来的小孩，那个骄傲不羁的年轻生命，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
布鲁斯知道自己只想站在红头罩身边。
“穿上盔甲吧，”杰森提议道，“你觉得怎么样？”
布鲁斯毫不犹豫地走向战甲区，黑色展柜里封了一套套蝙蝠侠战甲，三重钛合金凯夫拉蝙蝠战甲，胸前浮雕着蝙蝠徽记，他的徽记。
走进战甲区的是布鲁斯，走出来的是蝙蝠侠。
他无声地走到杰森身边，用蝙蝠侠的声音说，“今晚我们去夜巡。”
“当然，老家伙，”杰森打趣道，没有刚睡醒的苍白，而是满载的信心。
蝙蝠侠正要点头，却突然用手按住头盔跪倒在地。他头痛欲裂……这不是一般的头痛，而像是头部遭受了重击。
“怎么了？”杰森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布鲁斯问。
蝙蝠侠在头痛中甚至无法喘息，他的头仿佛被一把利斧从中劈开，整个大脑陷入剧痛火海。然后他看见——
穿着罗宾制服的杰森匍匐在满是血迹的地上，地面的瓷砖裂开了，浸泡在几层干涸的血里。杰森艰难地呼出最后一口气，颤抖地死在孤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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