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既然列莫托这么说了,里加鲁特当然得停下脚步,的确,他心慕强大的力量,并对挑战强者十分热衷——虽然如今,这世上比他还强的人并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惯于破坏规则的人,与表面相反,真实的里加鲁特承认规则,并愿意尽可能地服从规则,但问题是,他只能服从他所承认的规则。
而如今,倾听列莫托的声音,完成列莫托的意志,就是他所认同的规则之一。
他不情不愿地走到列莫托的面前,不情不愿地等着列莫托开口,不情不愿地瞥了含笑不语的伊斯力一眼。
列莫托抬眉睁目,布满皱纹的脸上愈发沟壑纵横,衰老的气息从中弥散而出。他看了里加鲁特一眼。这一抹眼神十分复杂,既有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冷漠与猜忌,又有长辈对小辈的慈爱与关怀,两种不同的意味交杂在一起,使他这个人显得愈发深沉了起来,但可惜的是,此时的里加鲁特什么也没感觉到。
什么也感觉到了的那个人是伊斯力,他移开眼神,看向别处,颊上微笑愈发浓郁,看起来随意又散漫,好像在刻意遮掩什么一样。
列莫托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里加鲁特,我给你和伊斯力三天的时间去杀一个人。”
里加鲁特顿时一怔,伊斯力也睁大了眼睛。
他之所以发怔,理由其实再简单不过。在组织里,每个词语都有它特殊的含义,不可乱用,不可混用。战士们小时候识文断字就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出现。而如今,列莫托嘴里的那个词汇,即代表着对规则的割裂与破坏——他竟然要组织的战士去杀人类!
里加鲁特等了一会儿,尽管不想承认,但这一会儿中,他心里的确塞满了不切实际的期望:或许真是列莫托太过苍老,苍老到弄错了自己常用的话语呢?若等待的时间再长一些,他是否就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进行修正?
很快,列莫托就无情地打碎了里加鲁特的幻想:“那个人是圣都的居民,是一个作家,住在……”
不等里加鲁特开口,伊斯力就先说道:“等等。”
……里加鲁特沉默地吞进去了自己的声音,此时此刻,他好像被一个圆滚滚滑溜溜的鸡蛋硬塞进了喉咙。
列莫托说:“说出你的疑问吧。”
伊斯力看着列莫托,眸光清澈,又粼粼有若水波起伏,说道:“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您刚才的用词是‘人’,不是妖魔,也不是觉醒者,而是‘人’。”
列莫托笑了:“你还这么年轻,应该没有患上耳背的毛病。”
这么一来,列莫托等于是承认了自己刚才那个荒谬命令的真实性,于是,此时在里加鲁特的心中,隐隐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如即将诞育新生命的蛋般,裂出一条条深邃可怖的纹路来。
他睁圆眼睛,愤怒地看了列莫托一眼。
“我不杀人,”里加鲁特语气冰冷,又潜藏着炙热的情绪,“组织的规则是不许杀害人类,我不能违反这个规则。”
伊斯力再度对里加鲁特的话语表示了赞同:“我也一样。”
列莫托忧愁地看着他们两个。
他的忧愁并非弄虚作假,也绝不是故意夸大,而是实打实的真情实感。这忧愁并不矫揉做作,也不虚伪傲慢,甚至还有几分温情在其中——父亲是怎样忧心不懂事的儿子的,他就是怎样忧心里加鲁特和伊斯力两人的。但是,慈爱虽然真实,却并不持久,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温情就消失殆尽,只剩下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绝对权威了。
列莫托冷酷地说:“你们没有拒绝的权利。”
里加鲁特扬起了眉毛,此时此刻,他很想说几句重话狠话,来表达一下自己不满的心情,但伊斯力再度提前开口了:“但我们至少有聆听解释的资格。”
真是好笑!伊斯力的话语让里加鲁特由衷地感到好笑。破坏规则的命令已经下达,而他们甚至不能去拒绝,那么,解释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有了解释,这荒谬的指令就不存在么?还是说有了解释,就可以说服自己把荒谬当作合理?
他觉得伊斯力的言辞荒唐极了。
里加鲁特干脆地说:“我不去,不管你解不解释,我都不去。”
他就这样随意而又无谓地说出了这句话,于是伊斯力僵了一僵,转过头去看他,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征询出一个答案。里加鲁特自然不可能给他答案,他轻哼一声,别过脸,表示了拒绝。
“年轻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我倒希望你们能够多训练几年,”列莫托轻叹道,“沉稳心性,再开始工作,或许更有好处。可惜,保护人类的使命刻不容缓,时间永不充足……事到如今,我可以把解释给你们,我要你们杀的那个人——是一个叛徒。”
叛徒?
里加鲁特的瞳孔刹时睁大。
意识到了列莫托在说什么之后,他的声音都透着一股由衷的不可置信:“你是说,那个人背叛人类,转向了……”
“转向了觉醒者一边,”列莫托笑了起来,“他认为男性战士全部觉醒已成定局,未来不可改变,于是,就动了歪心思。组织的机密情报与布防地图均在他手,只待他找到几个觉醒者,一切将会不可挽回,你们的时间是三天。因为按照觉醒者的最高速度,最近的那头至少要三天才能赶到圣都。”
“觉醒者和人类合作对付人类,”伊斯力不由失神,“听起来,是多么得不可思议啊。”
“谁知道呢?”列莫托悠然道,“或许你们的存在就是一种不可思议。”
话说到这时,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列莫托要他们杀人,这本来是不可容忍的事,但,倘若那个人是背叛人类阵营的叛徒呢?这样一来,似乎一切都变得合理了起来,杀人也成了可以接受的事了,但……
里加鲁特突然说:“杀了他之后,你会不会下达讨伐我们的命令?”
列莫托一惊,随即笑出声。
伊斯力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列莫托之所以发笑,是因为里加鲁特的话语实在是透着一股可爱的矛盾感,他既想要动用智慧,可思维能力又实在是太过生涩,他既想要玩弄心机,可人生阅历又实在是太过浅薄。于是当声音滑出唇齿的那一刻,滑稽感就不期而至。
“也许,可能,大概……”列莫托边笑边说话,几乎喘不上气,“我该派谁来讨伐你们两个呢?唉呀,真是个大问题,No.1和No.2在我的命令下杀了人,那我只好派No.0和No.-1进入战场了……”
伊斯力的唇角勾勒出一抹微笑:“如果他真有这种心思的话,那你如今的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得到‘是’与‘不是’的回答罢了。然而‘是’与‘不是’,通通改变不了那个结局的到来。幸好在眼下,我们的力量足以应付我们身上的责任,这也许是我们仍活在这个世上的理由。”
其实,里加鲁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来。虽然他一向忠诚于自己的规则胜过忠诚于组织的规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长有反骨桀骜不驯。绝大多数时候,他认同组织,支持组织,站在组织的一边——因为规则与规则之间尚有重合的部分。但不安感却随着时间慢慢积累,终成平静的深湖——尤其是在身边的战友一个又一个走向觉醒之路的情况下。
隐隐约约之间,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明明是为保护人类而生的战士,却纷纷变成了吞食人类的怪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可是现实又朝他塞来一大堆理由,诸如“文明衰退”“技术薄弱”“运气不好”之类的,让他哑口失言、无话可说。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在心中,在里加鲁特自己都没发现的地方,他对组织的怀疑已慢慢累积,有如一道深深的沟壑,裂在了名为忠诚与服从的高耸山脉之上。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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