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寺人丞发难,保傅怎么轻易就妥协了自己一向坚守的礼节?”
嬴略闭着眼睛,一袭及腰的柔顺乌发如瀑般披在身后,而她的保傅万熹正拿着一把象牙梳替她细细地篦着头发。
“公主是老妇一手带大的,公主的性格老妇了解,公主的变化老妇也看在眼里。公主出生的时候元后为您起小字‘无虞’,《周书》曰‘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四方没有忧患,我因此感到安宁)’元后既希望公主能够一生顺遂,也希望天下万民可以太平无事。老妇亦是如此希冀。从前公主是深受先帝宠爱的天之娇女,所以老妇便用常礼规范公主,保护公主免于忧患。可自先帝骤然崩逝,公主的处境已大不如前。老妇虽老,人却还没糊涂到眼瞎耳聋的地步,既然老妇坚守的礼节已经无法保护公主,又何苦用这些陈规古制束缚公主呢?”
“保傅。”嬴略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保傅,不过想也知道,昔年与母亲同在稷下学宫做藏室女史的保傅又岂会是只懂得恪守礼制的古板之辈?
万熹轻轻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今日公主和蒙恬独处半日,觉得他是个可为公主所用的人吗?”
嬴略的眼睛望向不远处漆案上放着的“摽梅局”漆盒,坦言道,“他忠于大秦,我很信任他。可他忠心的不是我,我又不敢太过信任他。”
“能让一个兼具才能和德行的人忠于自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嬴略自保傅万熹的怀中起身,“那保傅当年为何选择追随母亲入秦呢?”
“当年啊……”保傅万熹难得笑得温柔,她将手中的象牙梳放入旧日的妆奁匣子中,隔着莹莹烛火仿佛在铜镜中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我是一见你母亲‘误’终生。”
“啊?”嬴略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震撼到了。
万熹看着呆愣当场的嬴略,笑了笑,解释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我说的‘误’终生也不是‘误’,确切的说,应该叫‘正’终生。稷下学宫藏室一见,方知凡尘之中当真有天人存世。”
“但君父说母亲并非他后宫中最貌美的那个。”
“是啊。‘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先帝即便是坐拥天下美人,为何还非你母亲不可呢?”
面对嬴略母女时,万熹总是温柔的。她终生未嫁,选择将毕生的温柔和精力都奉献予志同道合的知己兼表率——元后,而在她死后,她爱屋及乌地将这份温柔和精力转赠给她的女儿。毕竟,这是她唯一的血脉延续。
“因为先帝知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君子在志不在形。而你的母亲兼具美人骨和君子志,可谓风华独绝,世无其二。因此论颜色,她虽然不是秦宫中最耀眼的明珠,却是先帝毕生所求的知己和伴侣。”
“可若母亲果真是父亲的毕生所求,为什么父亲在有了母亲之后,后宫中还有那么多女人呢?就像一个人在尝过了世间最美味的东西之后,还会回头再去吃食之无味的鸡肋吗?”
“鸡肋,虽然食之无味,但是弃之也可惜呀。更何况,先帝到底不是普通人,这天底下岂有要求人主为一个女人守贞的道理。”
“不对。”嬴略从万熹怀中起身,下意识否认道,“为爱守贞无关乎地位和性别。如果我是人主,我会觉得能于千万人之中得遇毕生所爱已是一种难得的幸运,如果不能对这份幸运从一而终,那又凭什么拥有这份幸运呢?”
“或许这便是男女的不同。所谓男欢女爱,男子最在意的是身体的欢愉,这种欢愉不讲究唯一,而且是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的。只有女子才最在意对爱情的忠贞,所谓忠贞,讲究的就是不可替代。所以《诗》曰‘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保傅,”嬴略再次投身万熹的怀抱,“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会对爱情忠贞的男子吗?”
“老妇孤陋寡闻,尚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若是连母亲和保傅这样见多识广的女子都遇到过这样的男子,天下男子岂非皆是负心薄情之人了?”
万熹摸了摸嬴略柔软的头发安抚道,“事无绝对。或许公主有机缘遇见这样的男子呢?”
“我更相信事在人为。既然男子可以忠于君主,为什么不可以忠于妻子呢?”
万熹不置可否,只慈爱一笑,“方才公主问我选择追随你母亲入秦,因为你母亲的绝代风华恰好是我最敬仰的东西,而我也透过这种风华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同样的,公主若想赢得他人的追随,身上必须要有他敬重、渴求或是惧怕的东西。有些人畏权势,有些人重爵禄,有些人敬德行,有些人好美色……人之所欲或者所惧,各有不同,而**或者恐惧,甚或是爱,皆是一种病,公主对症下药即可。”
——————
蒙恬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旷谷居比四面环水的蓬莱阁暖和许多,还没有扰人清梦的凛冽北风,但他偏偏难以入眠。
他披衣起身,没有唤值守的宫人,自己拔出发笄拨了拨内室微弱的灯火。
烧灯续昼,使他愈加想起白日里嬴略那双熠熠生辉的明眸,那是他在梦中未曾见过的光芒。
他坐回案前,欲提笔画出些梦中的春色,却恍然梦中的她除了初见时那种惊为天人的美貌,他似乎再也未曾在她身上见过其他闪光点。即便是初见时惊鸿一瞥的春色,在婚后日复一日的相见中也逐渐变得稀松平常。
他提笔搔头,梦境的种种迷惘犹如重重积雪,掩盖了原本的春色。他欲拨雪寻春,却只想得到梦中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枕边人,除此之外,他似乎无暇了解过真正的她。他只知道,于先帝而言,她是娇女,于他而言,她是美妻,于孩子而言,她是慈母,而她的秉性、才情、道义则被隐匿在了这些身份之后,春色不在,只剩下一颗蒙了尘的明珠。从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治世之下,娇女、美妻、慈母是许多女子可望不可求的身份,而一旦碰上沙丘之变这种生死攸关的变故,这些被世俗定义的身份不仅不堪一击,还很有可能是致命一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