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十五岁成名,二十岁未老先衰,二十五岁开始失去声音,三十岁你觉得是时候了,应该去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报到。“上帝他老人家”,你经常这么想道,仿佛想起一个旧友,一个多年以前闹过矛盾、随着年龄增长逐渐释怀的老同学。于是,在一个晴朗无云的午后,你用胶带贴紧门窗的缝隙,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或耻辱向外逃逸。让炭火烧得像刚升起的红日,然后咽下安眠药和难以发出的音节。你平躺在床上,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睁眼、起身、穿拖鞋,知道三十年来积压的痛苦终将在一氧化碳悄无声息的抚慰中散去,整个世界都将宁静得体,听不见谴责与咒骂的声音。在轻微的啮咬声中你开始期待死亡,死亡是与你后半生相伴的无声世界,因熟悉而显得温柔的世界。温暖的引线慢慢埋进肌肉和骨骼。
你闭上眼,意识仍在房间内部茫然地游荡。这不是离开的时刻,而是你决定让自己离开、再也不回头的时刻。你的世界早已趋近于空无,从无到无,好像也称不上坠落。你见过那家伙真正的模样,它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无法捕捉、又确切地引起浑身冷汗的一团黑影。坠落是摔下舞台后的昏迷。坠落是医生的摇头。坠落是骤然的失声,台下的歌迷同样哑然一片。直到坠落于无人倾听的那一刻,你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只剩下最后一点握在手心的生命可以还给上帝。时间随着氧气流失,呼吸正在被忘却;但就在意识尚未抽离之时,你想到了他。
这很莫名,因为他离开你已经很多天,很多天了。又或许没那么久,只是你不忍用日期去衡量和计算。你恍然觉得那孩子还在屋里的某处,在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在餐桌边嚼零食,在沙发上睡着了。在遇见他之前你独自一人活了三十年,前半生辗转于各种亲戚嫌恶的唇舌,后半生疲于应付闻所未闻的恩人们,从那时起你就拒绝任何人越过那道红线,宁愿在灯光强烈的客厅里享受丰盛的孤独。后来聚光灯抛弃了你,安静更是像下水道的蚊虫一般如影随形,静到你发觉生命深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空洞,苦苦挣扎索求的尽头只有毁灭的倒影。那些与所谓才华相伴的焦虑和痛苦,根本就没有出路。
那段举棋不定的日子,是你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候。有时想死,有时想永远活在麻木的愉悦中,而这样的念头转而又成为更顽固的死意。越来越频繁地出入便利店,任由尼古丁占据身体和感官——即使声带已然不起作用,你还是滴酒不沾。不知从哪一天起,你注意到总是出现在楼梯口旁的家伙,一身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脏污,一动不动地默默坐在原地,仿佛是遗弃这个词的罪名本身。每次出门都能看见那个身影,同一个位置,同一个姿势,让人不得不在意。总该有什么人,你想,总该有打算活下去的人来处理这事儿,理所应当。可是一天天过去,他依然等在那里,让人怀疑是活物还是雕塑。
为什么这个世界竟只能指望你呢,一个时日无多的游魂?也许是因为那条生命无法掩盖的年轻,也许是他身上似曾相识的孤单令你动了恻隐之心,你给他买了食物,不多,但后来他饱含期待的目光让人难以忍受。你对自己说,至少让这小鬼在屋里睡一晚吧,要是实在没人管的话我也不管了。他跟在你身后上楼时乖巧地沉默着,你心想这挺好,事到如今你也厌倦了自己的声音。这一晚本该相安无事,直到他被烫到依旧一声不吭,你隐约感觉不对,用尽浑身解数让他开口,他却默然发不出一丝声音——这是命运最后的恶意么,试图让两个哑巴相依为命。大概只有医院能找出疾病的缘由,但你忽然想起医生的摇头,那是你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里再也不想看见的东西。
开不了口又如何?不知不觉中你划去了一天的期限,反正时日无多,身边多一个同类也无所谓。你依然做最简单的饭菜维持身体机能,从自己碗里拨出一点好像也无大碍,唯一的不同是你指着放在地上的蔬菜,塑料袋便会颠簸着朝你移过来。你们之间的交流就是如此容易,总是无声胜有声,不用担心掷出一句呼唤而没有回应、掏出句句倾诉而不被理解,行动就是最直白纯粹的对话。而他也从胆怯变得肉眼可见地放松,与你对视时不安的阴影已经散去,那样无条件的信任映着你心头的荧荧鬼火,但在它们闪烁不定的间隙,你开始考虑别的事情。
你第一次带着他出门,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散步,尤其喜欢公园,在草地上奔跑是小小的运动量。他跑动时依稀可见骨骼的轮廓,除了哑以外和健康小孩没什么两样,会笑,会玩闹,会龇牙咧嘴,精力旺盛到让你希望他真的健康如此。在金色的草地上你预想着死亡的温度,如果阳光足够锋利,那么你会让世界定格在这一刻,让那个瘦小的身影保持雀跃远去的姿态,一如你年少时所想的那样,一切静止于幸福的旁边,与俗世无限近又无限远的距离。但他没过多久便原路返回,恰好打断你不自觉摸烟盒的动作;于是一盒烟的寿命像口香糖被拉长,也像你的生活就此发生了形变。
回去的路上你从不牵他,隐约希望他在某个路口不告而别,像突然出现在楼梯口一样突然从世间蒸发,那样你便能理所当然地相信人世终于不值得留恋。但每一天傍晚,你们还是亦步亦趋地走向便利店,烟没必要再买,逛了一圈好像也没有别的,你走出店门,发现他没有跟上来,这一刻你忘了要不经意间丢下他的念头,叹了口气折回去,只见他在某个货架前全神贯注。那是你第一次给他买的小香肠,也没什么特别的,你自己平时也不吃,但是你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堆,身后还多了个欢欣雀跃的跟屁虫。有时候你觉得语言也真是多余,明明情绪最容易从除话语以外的表达中看出来,这个世上却还有那么多言不由衷的人,相信谎言的人,发现谎言却辨不清其中是非的人,就这样被语言引向背道而驰的无名之地。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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