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多是自己奏自己的曲子,哪怕有乐师,也多以一客一主的和奏为主。如今共有两主,古琴古朴沉远,琵琶清冽破竹,两人事先并未商议,一时间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曲子。
酒过三巡,桌上的菜早已冷了。侍女们进来换点心,推门而进时,冷风贯了进来,小乔下意识地抖了抖,被寒意吹得又清醒了几分:实在不行,就选一首彼此都擅长的吧,可能需要磨合一下,但应该还好。
“那日。”
周瑜突然出声,小乔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仔细等候。
“那日路过广陵,是什么曲子?”
“诶?”小乔怔了证,杏眼看着眼前的人,仔细回忆。周瑜又道:“回程。”
小乔想起来了。
“啊……是我教的那些孩子们,”小乔道,“你是说,那一首曲子吗?”
那晚她算是一鼓作气、落荒而逃,身边还有起哄的人为她伴奏,她根本无暇细听。但......他听完了么?后来小朋友们告诉她,那是她们随意哼唱的曲调,是很多地方的歌谣拼凑起来的,没有工尺谱,自己也才随他们练了几日。
他怎么会提到这首?难道他......?
面对小乔有些惊诧的目光,周瑜却淡淡地笑了,他问:“有名字吗?”
“嗯......大家取的,”小乔点头,“叫,《燕行台》。”
明明她没有说是哪几个字,周瑜却像是懂了,只“嗯”了一声,复述着曲子的名字。
“啥?啥台?江东建了什么台?”
“什么台啊?怎么还有雁,西凉的?没听说过啊。”
连侍从们自己都有些意外,低着头互相确认。
“这曲子不过是乡音,”小乔听着周围的声音,小声道,“换一首么?”
“不必,”周瑜道,“来吧。”
以往,在没底的事情上如果有人和她说“还行”、“可以”,她会把这当做应酬与鼓励。可他只是说“不必”,不是带着目的夸奖,也不是毫无保留的相信,甚至是......有一点疑惑和责怪,好像理所当然地问她:“为什么要怀疑?”
夸奖与相信是并肩但不同行,但,“不必”,好像是站在她身边。
确实也站在她身边。啊,坐在她身边。
多枝蔓延的灯火照亮了她的眼眸,步摇金钗熠熠生辉。她用余光去看,周瑜双手置于案上,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微微抬眼,投以询问的目光。
小乔低头笑着回头看了看身后众人,向他们点点头,旋即调整坐姿,红牙拨片在面板上轻轻敲了四下。
“嗒、嗒、嗒、嗒。”
笛声先起,清亮的音色在胡笳的衬托下像风途径广阔的沙漠,被粗粝磨难,风沙越来越低、越来越慢;琵琶月琴部于此时进入,浑厚简短但弦音不断,误入其中的雀鸟扑棱着翅膀,鼓点间或夹杂,石子一次次拍在它身上,鸟雀上下挣扎;箜篌弹拨、混响加入、前部加强,风沙逐渐弥散天地所有的间隙,连带着石中草、树上花也遭遇袭击,紧紧抓着根系,不愿离开故土。
“嗡——”
众部齐声斩断,唯丝弦维系着低低的嗡鸣,像雀鸟精疲力竭的呻吟。
“这什么曲子啊,从来没听过啊?”
“是啊,这么粗犷,倒像是那些北方的......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们淮阴的曲子啊?”
“......没、没什么。”
“你们又怎么了?”
“......”
演奏各位,无论男女,俱是挺直了身子、神色因投入而带着些严肃。一部分人是广陵王府的侍从,一部分是“龙女”里留下来的个别人。读书识字不会有极高的门槛,但音律诗画的确需要一些天赋,或者,耳濡目染。最开始几乎所有人都想跟着小乔学音律,但最终坚持下来的,只有这几个人,只有极少数是普通百姓,其余的多是乐师和世族家的侍女。
她们因为仇恨聚集,公孙珊给了她们另一条道路,但始终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后面小乔来了,大家才有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是一系列的逃亡、分离与选择。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世上似乎总没有女人的位置,她们只能跟随自己的直觉,留在广陵。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广陵城中有绣衣楼,其他世家偏爱夜中弹奏,但绣衣楼中总是中夜传来乐声。有时慷慨激昂,有时清雅随和,更多的时候就是一阵毫无意义的“叮叮咚咚”。有些密探刚刚整理完文书,还有人刚杀了人回来,脸上的血都没擦干净,就坐下一同敲着瓷碗。
她们这才知道,做什么与喜欢什么,可以不是一件事,哪怕是做得不好,好像,也不是一件大事。
爱也是记得,恨也是记得。此刻,恐惧与仇恨已经完全从她们的脸上退却,不管音乐停止后命运如何,她们只是乐师,是不被任何前置束缚的自己。
余音绕过寒潭,水龙睁开双眼,注视着这群满身伤痕的来客。琴声带着压迫,琵琶来回试探,鼓点轻轻敲动,身形巨大的两兽一俯一仰,谁都“居高临下”,谁也不能“居高临下”。雀声啾啾,水龙越出水面,滴答落下的水珠沾湿了雀鸟的羽毛,却让花草得以生长,郁郁葱葱。雀鸟不服气一般骤然加重力道,连带着花草也愣了一下,随后肆虐摇曳,企图一同吓退这庞然巨物。然而水龙并不为之惊扰,它俯下身躯与它们对视。雀鸟惊讶于它眼中的亘古,恍神片刻,不经意被占据上风。草木似在观察,犹犹豫豫,气焰消停了下去;雀鸟也反应过来了,可它已被水龙稳稳地放置在身上,带着它在寒潭上方盘桓不去。
雀鸟察觉它的等待,尝试着蹦出一步,一片龙鳞、两片龙鳞,类似金属与鸟兽的爪子相击,发出“叮”、“叮”脆响,如同泉水流淌,尝试击碎寒冬的硬壳,于是山川树木也慢了下来,静观这场变化。水龙等着,等雀鸟快到时低下头颅,毛发无风自动。雀鸟却不答应,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水龙怔然片刻,终于笑了笑。他腾风而起,寒潭之水倒卷天幕,在雀鸟清脆的鸣叫声中化为甘霖与春风,所到之处万物复苏。雀鸟的动作很慢,水龙始终跟在她身后,三山五岳、刹那万年,天地山川枯荣交替、花开花落,种子、树叶随着风雨看到了世间高处,他们各自寻觅、各自告别,转身前往广阔的远方。
又一幕幕离合,又一岁岁春秋。凝眸回首,万物生发。
没有人评价这首毫无章法的曲子如何,他们只是听到了最后。曲终人散,侍从们躬身退下,不曾留下任何言语;列席中的目光却始终跟随,终究穿不过薄薄的锦绣窗幕。
论功行赏,觥筹加错。本该早已结束的宴席硬生生被拖至中夜。月明如几,侍从推门进来说道“下雪了”,袁术这才放行。众人匆匆告辞,巷外马车挤在一处,谁也不肯让谁。家丁们互相指责,仆人连车也上不去,一干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在一起打寒战,冷得瑟瑟发抖。
江东本就是随袁氏一起来的,自然没有备什么马车。孙策自觉走在广陵王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背后的吵闹声还能听到,谁也没有说话。高墙之下,阴影之中,周瑜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问:“方才也是从这里来的?”
“嗯,”小乔注意着脚下的路,有些好奇地去踩雪花,“怎么了?”
周瑜一手抱着琵琶,一手牵过:“太远了。当心,地滑。”
他的动作再自然不过,连小乔都茫然了一阵——方才也就罢了,是逢场作戏,现在?这才过了一个多月呀?
随即她想到自己才是帮他还了贷款的金主,又刚刚帮他解了围,按照小说情节,怎么也该是自己豪横一些才对。
想到这里,她理直气壮地与他五指紧扣,果然——那人像是僵化了一般,站在原地没有走动。小乔含着笑意,正想回头同他说话,却被对方用力回握。他步子迈得大,小乔被牵着小跑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旋又放慢脚步。
广陵王府的马车就在前头,侍从早就点好了灯笼侯着。小乔借光去看——啊,原来殿下讲得也不全对,不是所有人在这时候看起来都像傻子。
没有到“傻子”那个地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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