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我回到了北京，去参加二月红的葬礼。
叶秋发消息提醒我时我还一愣，然后记忆浮光掠影般飞上来，我和二爷的交情算不上多深，但他在我幼时指导过我，教我怎么练嗓子，如何唱出绵长的戏腔来，夸我做的好时还会摸摸我的头，塞给我一颗糖，说好孩子。
我学习美术，摄影，舞蹈，音乐，一系列艺术相关的老师都是二爷发动人脉给我找的。
他没有真切地与我相处，陪伴教导我，却仿佛陪伴了我整个学习的生涯，看着我长大，关怀着我。
我抱着沙发上的抱枕发了好一会儿呆，梦游一样回到了家，对着墙角的绿萝发呆，把自己关了一会儿后，我又出去了，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街上。
六岁那年，听到二爷无事时哼的小曲时，我就像是魔怔了一样，气喘吁吁地冲向二爷，缓缓在他面前停下，我说，我要学，我要学你唱的，你能教我吗？
二爷笑了，揉揉我的头，好。
我本能地被色彩，音乐，气味与一切美的形体所吸引，追逐“美”的一切。他们称之为“天赋”。
这就是天赋？我茫然。
于是数十年兢兢业业——
“……这么好的天赋，你天生就属于这里……”
“……这天赋，不走艺术可惜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你属于舞台，你没发现吗？你只要站在上面，就没有人能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
“……灵性！这位选手我只能如此评价她，她的舞蹈充满灵性，还有‘美’。我很高兴能够在这里看到这场表演，这让我觉得，不虚此行！”
“……天哪！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舞蹈这么美，我之前以为就是一些扭胯和重复性手势呢。n刷还是惊叹她好美。好美的舞蹈，好美一张脸，好美的形体，好完美的人。”
“……她连头发丝与裙摆扬起的弧度都好美，它们也会跳舞吗。还有那个起身，那个爆发力，好震撼。”
“……为什么官摄这么糊，还有这个死亡灯光，还是哥哥录的好。这个女人真的好蛊，以前的我这么糊直接不看，现在的我逐帧放大专门看她。”
“……很多人都会觉得苏尔跳舞特别有韵味，特别好看，为什么，因为她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和对美的感知能力非常强，偶尔就是不经意间，你仔细看，就是几个动作中间的小动作，都会让你感叹，啊，她怎么这么好看，整个人身体的线条，包括衣服，裙摆，头发，都像是乖顺地听她的命令，也会跳舞一样，她整个人都在诠释“美”这种概念，所以很多人不懂艺术，也会觉得她跳的好看，跳的厉害，跳的美。这并不意味着这种观赏性就要牺牲技术力，相反，这种瞬间的爆发力，对身体的掌控，对美的研究，各种微动作的感染力，哪个动作，哪里，什么视角最美，包括怎样呈现的线条才最好看，这都是问题，所以她才被粉丝冠以美神化身，阿芙洛狄忒，艺术鬼才的赞誉……
苏尔的舞台风格很简单，就是美，传达美或是感染美，但当你真正身临现场，或许就能明白她的粉丝为什么那么疯魔地吹捧她了。”
“巡演！巡演！巡演！求求了，孩子好想看现场。”
“姐，你能多跳几段让我们过个瘾吗？以前的视频都快被我们盘包浆了……”
“她是怎么做到这么全能的，我服了，人类进化又落我一个？”
“终于找到这个视频了，没想到她这么火。”
……
“圈外人，不懂就问，她为啥退圈啊？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我在灯光下静默不言。
二爷死了，我忽然想，我的时代似乎也就这样过去了。
他是希望我继续走下去的，我知道。可我想，我发疯了一样地想要想起我究竟忘了什么，我的来路是眼泪砌成的。我会用我原本的光辉未来去与命运对赌一个真相，甚至用命去填补遗憾与空白。
我是一个不会后悔的人，未来也一样。
吴邪关注那个女孩儿很久了，或者说少女更为恰当，她慢慢地走在街上，似乎是在发呆的样子，这样容易出车祸啊。
正好同路，他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他忽然看到她停下脚步，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闭上了眼。
一瞬间，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变得灵透，清冽起来。她的腰变得像条蛇，或者一条鲭鱼一样柔韧，轻轻一绕，整个身体就被带动起来，柔软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身体后仰，重心下移，她忽然开始跳舞了——很难形容那种瞬间的爆发力，极致的静与动的结合，不是那种暗中蓄力的静，是肌肉绵软，柔和放松的平静，如一个柳条，一朵花，一瞬间把人拉入美好的慢节奏的感觉，吴邪被惊艳到了。
她的关节忽然就又硬了起来，动作干净又利落，吴邪甚至觉得她像是一个机器人，还是那种可以自定义自己躯体的机器人，可以随意决定半个手臂是一个整体还是一整个手臂是一个整体，不然怎么会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些动作做的这么漂亮，这么干净柔软。
一个白色的影子飞起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用力，用力，像神话里声嘶力竭的精卫，啼血的杜鹃鸟，柔软的身子抽长，展开，低下身来，转手，鱼儿一样游上去，游上去，静止在树梢的月亮，哀艳苍白的脸庞。
这段舞蹈开场就很寂静，现在也是，整个街上的人都停了下来，安静地注视着她，享受着她在舞蹈中霸权一样的震撼。
跳起来时白色的裙子如同掌心盛开的花，恹恹绽放又急剧衰败，好像困鸟的羽翼，有一种注定飞不起来的绝望。
她轻盈的单脚落在地上，轻飘飘的俯下身来，另一只脚像是雀鸟一般出现又隐去，她一旋，转过来。从那一撇中他望见了她苍白的脸庞，黑黝黝的眼睛一闪，又振翼飞向天空。
伸出手来似乎要触摸它，又轰然倒下，伏在地上，抱住自己，就像是被命运镇压着脊梁，骨骼咯咯地发出脆响。她抬起身来，就像是生出了染着血的羽翼，轻轻地晃动，摇摆，一个旋身的舞动，用力，手臂绕起，向前伸出，另一只腿也慢慢抬起来了，像是在一个圆里舞蹈一样，用身体勾勒出轮廓，舞动，舞动，永无止境地舞动。她张开双臂，从街头跳到街尾，全世界都为她让路，好像要就此跳到世界尽头。
很难形容这场舞对吴邪的震撼，那是一种纯粹的美的冲击。
他甚至觉得，任何人看到这场舞，都会被她征服的，就像这条街，这个世界都会战栗，匍匐在她轻盈的舞步下，臣服于她此刻的寂静。
她走了许久，人群渐渐恢复以往的喧闹，他们都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舞蹈。
他听到旁边有个小姑娘压低了声音尖叫，“那是妹妹吧！是她吧！”
他下意识想要听清楚，什么妹妹？
“没想到今天居然能看到真人，感觉比看视频要震撼多了，原来她住这片儿啊……”小姑娘捂着脸，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尖叫，脸都红扑扑的，“她好好看，比镜头里的还漂亮……”
黑瞎子回到家里时没看见小姑娘，反而看到沙发上多了她出去时拿的包，转头就问，“哑巴，小姑娘回来了？”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似乎有点太安静了，哑巴张正走过来，“嗯，又出去了。”
“你去哪？”
“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去找她。”
“一起。”
他们没花多久就找到了在街头慢慢踱步的人，她总是慢吞吞的，他们一个步子够她两步的了，张起灵总要走一会儿等她，瞎子则是放慢速度，和她边走边闹地走过，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的舞蹈。
这柔韧度，这爆发力，厉害了啊，和他们差不多，不，说不定比他们都厉害。
黑瞎子忍不住啧啧称奇，小姑娘平时也不锻炼，就在那里一瘫，动都不想动，还厌食，不怎么吃东西，是怎么有体力和力量跳这么久舞蹈的，黑瞎子觉得这堪称世界第八大奇迹。
跳舞可不是什么柔柔弱弱就能跳好的，更可怕的是跳的“美”更难，那所需要的体力和力量可不比普通运动员差，还要有节奏感，要有天赋，要有灵气。
她一直在跳，从街头跳到街尾，他甚至看到她落下时腿都在不可抑制的在抖，但她又神色平静地迅速拉直了，简直像是一个骄傲的女王绝对不允许自己露怯一样。
没等黑瞎子动呢，哑巴张先出去了，直接拉住她的手腕制止她跳下去，黑瞎子过去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别跳了，饿了吧，回家吃饭。”
他揉揉她的头。
“跳的这么好，怎么也不跟我们说说，”他笑，“我们也想看啊。”
她垂下头，安静地说，“我不会再跳了。”
“我们跳的这么好，怎么不继续跳了，”他说，“你这天赋，天生就是该吃这碗饭的人……”
她哭起来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只是睁着那双孩童般黑亮的大眼睛，眼泪扑簌簌地落下，盛满了一个世纪的孤独与悲伤，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委屈。
她一哭，他一下子就没声了。
然而她说起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件，“二月红死了。”
“他死了。”她重复着，大眼睛里蓄着银色，颤抖着滑落，绝望又恐惧，就像是她也死在了那天。
他们安静地走过那条街，回到了家里。
她说，“他算是我的老师。”
“他一直希望我继续……但我让他失望了……”她平静下来，“他至死也没看到我重新回去的那天。”
简直像是孱弱的，正在颤抖着哭泣的幼鸽，或者闪动着露水的纯白茉莉花。黑瞎子不合时宜地想到。
她其余的什么也没说，第二天穿着黑色连衣裙参加葬礼去了。
黑瞎子是保镖。
苏尔实在很漂亮，黑瞎子觉得她随便收拾一下都很漂亮，但他认识的漂亮女人，活得好的都很会利用自己的美貌。
她们的美貌像是武器，或用来征服，或用来伪装，或用来吸引。但她不同，她把美融为一体，只是纯粹的美，看了那场舞蹈后，他甚至觉得她的浑身都是美的，单拎出来一只手，一个指节都比别人漂亮。
她们或是伪装卑弱，或是盛气凌人，或是风情万种，他脑中闪过形形色色的美人，她仍然在发光。
一旦去搜过她的信息，见过视频里曾经她骄傲矜贵，意气风发的样子，黑瞎子就总觉得她如今这样，仿佛是一个羽翼上刻满了时间的蝴蝶，绝望，寂静地燃烧着一个世纪的孤独，在无尽头的长夜里守着点滴更漏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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