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如何结束的呢?
是街道上遥遥传来呼喊声,再稍近一点才听得到是母亲在焦急地唤我的名字。
“你去哪儿了,春见?你去哪里了呀!”
“哎呀,忘记早点给美纱小姐去个消息的好,哪怕打个电话呢?”
绫濑川夫人匆匆地拢一拢身上快要滑脱的羽织站起身来。长谷部君似乎有话想说,但她先回头来笑,手指竖在嘴唇上略停一停,大约是个噤声的手势,似乎完全料想到他要讲什么。而因为之前事情所产生的疲惫与惶然在这时候才缓慢地升起来,幼小的我跌跌撞撞地也从石凳子上跳下来,去追绫濑川夫人的衣角,跟着她的步伐绕过煌煌的紫藤花架。
后来那天是什么样的结尾呢?母亲还含着泪的眼睛让绫濑川夫人的温声道歉抚平,我那时还很小的手松开羽织柔软的一角又攥住职业装平整光滑的面料。走之前绫濑川夫人弯下腰在我耳边轻轻笑,说这就算是熟悉啦,下次再来可以敲院子后门,三下长一下短作约定,永远会有人给来开。
回忆起来,我的整个童年不知道在院落后面的门扉上敲过多少次三长一短,大约旧木的平面上也留下隐约印痕。那身羽织也不知道多少次存在于我视线里,大多数时候是挺拔清朗的一个背影:作为唯一店员长谷部君常忙得脚不沾地,抽空来开个门已经不容易。同样的一件羽织,绫濑川夫人穿是柔软易碎的藤花样貌,长谷部君穿就在温润里平添三分凛冽,背脊永远笔直像一振刀剑。
“六年级的学姐说,他来这里之前大概曾经是一位武士呢!”
某个暑假第一天,我与同班的朋友千代一道坐在万叶门口分享同一个蜜桃芭菲——小孩子的零花钱总很有限,这样昂贵的华丽点心攒两三天才能凑到各出一半钱,但为了庆祝假期开端也足够值得。长谷部君端着花型的玻璃樽放在阳光满照的桌面,千代戳起一块淋着糖胶晶莹剔透的桃子果肉,一边偷偷看他快步走开时羽织背影扬起的弧线,一边这样悄声地同我说——小镇上长到半大的女孩子提起长谷部君,大多数都要用她这样隐秘而欢喜的语气。
可过去几百年,这个时候哪还有武士?我含着新鲜的掼奶油,想提醒她少看点大河剧多听一听历史老师的课程,又猛地恍惚间回想起某次拜访,绫濑川夫人坐在藤花下的小桌前,面前一刃长刀,在黄昏下映得像过于锋锐的水波。我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日本刀,先吃一惊,又看清她动作,是捻着棉棒去蘸油一样的液体于刃身仔细涂抹,目光多温柔又多虔诚。
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脑子里的想法正是光怪陆离天花乱坠的时候。吃惊的那一刹那小小的我在想是不是窥破万叶真正的秘密,脑子里编排好一出多半从漫画和电视里拼凑来的跌宕起伏□□剧。而看清她表情时候,脑海里的想象图景就全消散了。我那时候不懂“手入”这样的专业名词,只知道□□应该是不会在小镇上开一家古旧小菓子店作基地的,杀伐决断的□□大姐头应该也不会望刀刃比八点档电视剧里主角望爱人还有情。
长谷部君这时候端茶点来,是御手洗团子,绫濑川夫人调那个甜咸味的酱油酱汁有秘方,味道平衡适中,轻盈又不甜腻,是所有人都意料之外的好吃。而他看见绫濑川夫人那样认真神情,放下碟子难得看起来有点赧然地匆匆开口,讲他自己来做这些就好。
“怎么过这么多年反而见外了呀。当年药研不在的时候我又不是没有做过,总不会是担心我弄坏了刃吧?”
我捏着团子签签咬沾着酱汁的尖尖,看绫濑川夫人放柔软了眉眼,几乎有一点促狭神色地半开玩笑。这时候他们两个又几乎像是在打只有对方才懂的哑谜了,我永远听不懂台词,但潜意识觉得比母亲喜欢的那些电视剧都好看一万倍。
对那柄刃的护理细致而漫长,一碟六串团子我吃掉一半,满腹堆着糯米糕,晚饭都不用再吃。后半场绫濑川夫人见我一直盯这边,大概以为我是没见过刀好奇,就喊我过去,教我从刀茎认到切先,并讲给我那被称作“飞烧”的刃纹有多珍贵。那一刃打刀为了护理卸了刀拵,我努力辨认裸露在外的刀茎上深刻的汉字,一面写“长谷部国重本阿”,另一面刻“黑田筑前守”。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刀铭”,只认出“长谷部”三个字就好像恍然大悟,同绫濑川夫人近乎于有点傻气地讲,哦,原来这是长谷部君的刀吗?
“哎呀……也是也不是。”
绫濑川夫人怔一怔,眉眼舒展开来微笑,很含糊地把问题带过去,递一杯加一点糖的麦茶来就当把答案划上句号。而再转过天来的小小我又想起那柄凛冽的飞烧刀,头一次想赞同千代有关长谷部君的几近荒谬的猜测。
也许他真的曾经是一个武士,一个现世的武士,或者一个穿越时空的武士,都有可能呢?毕竟有那样一把锋利又漂亮的打刀。那么绫濑川夫人又会是以什么身份遇到他的呢?
我脑子里又开始天马行空走电影,剧情高光点拼自本学期选修课鉴赏的剑戟片,只主角换成一身和装的浅亚麻色头发男子,风雪将灰紫色羽织裹挟起,在半空中猎猎如一面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怎么五年级的我脑子里装着再过**年才晓得的内容,柔和的报站音就把我从睡梦里唤醒——我重新回到了生活了十多年的旧地。
其实小镇上严格来讲已经没有我可称之为“家”的地方。
我十四岁那年母亲出长差回来,向我欲言又止半晌只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而我早知道她自以为隐瞒我很好的秘密。三个月以后镇上少一位独自带着女儿艰难过活的桃崎美纱小姐,远方东京多一个嫁给合作会社高管的山田夫人,而我没有跟去东京也没有跟着母亲入籍改名,还住在乡下小镇的旧屋子里维持初三女生桃崎春见的身份。母亲对这样的安排很不放心,我倒不觉得这是坏事。我看得出那位名义上的继父温柔体贴睿智多金,只是看我的眼神里有难以言说的微妙尴尬。我太能懂这种目光,因为我看他时可能更尴尬些——我明白他爱我母亲,大约可以为她付出一切,但绝不包括她带的拖油瓶。于是我很坚决地要留下,算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她,反正独自生活的技能点也点得够可观。她按月份给我打一笔在镇上算得上不菲的生活费,我每月只花一点点,够我自己买超市打折食材煮食或者上万叶偶尔打一下牙祭,剩下都毫无目的地存起来。
这些事其实我谁也没跟谁说,有人问起就说母亲被工作调派,我不想跟着一起走所以留在原地,至于流言蜚语就当从未听。但升上高中的那个暑假第一天,绫濑川夫人还是找我谈了一下午。具体细节不做赘述,也只字未提我家发生的事,但我就是能明白,她和长谷部君知道了所有来龙去脉。总之那天之后我在课余时间就成了长谷部君的“同事”,万叶第二个员工。
学习制作点心并不算特别困难,因为托放养式成长的福,我早已经学会烹饪的基本方法,困难的是要学的东西太密集,努力消化有点辛苦。岗位的“培训教师”是长谷部君本人,在半个月之内从最简单的团子之类教到不太复杂的造型菓子与切件蛋糕,再经过他考试才获取上岗资格。
这是我第一回脱离“顾客”或者所谓“与店主交好的小孩子”一类的身份,以“师徒”和“同事”的身份与长谷部君相处,发现他作为教师的时候意外严格高标准。在他监督下我笔记做了一大本,比上学时候面对黑板还仔细。最后考试的时候我做水羊羹,图案允许自由发挥,在我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之前已经兑染好一小碗薄藤色的寒天奶浆,在空色底里绘一架煌煌的花。长谷部君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看我收尾最后一笔,之后就只淡淡讲一句回去休息,记得第二天过来上班不要迟到,算是考试通过了。奇怪的是,万叶小本经营,我的练手作只要符合老师标准都上架售掉,最后考试交卷的这块紫藤水羊羹算得上超常发挥,却消失在时间线里,不知道最后到哪里去了。
万叶的员工待遇很好,甚至有点好过头了——工资虽然不算太丰厚,但如果愿意的话三餐全包,这在现在的经济里就挺不容易的了,更何况这只是兼职。工作餐掌厨的一般是绫濑川夫人,餐点虽然不复杂但都是非常温柔的味道。我宁可早起一小时也想在万叶吃满三顿饭,倒不是为了省钱,主要感觉像是在与家人共餐。而且开了学之后好处显现更多,生意不忙的时候我被允许趴在柜台上写作业,不会做的题目绫濑川夫人和长谷部君甚至还能帮我解答一些。
他两人都更擅长文史类,对于物理化学这样的科目绫濑川夫人意外地略强于长谷部君,但总体来说还是我自己来更好些。而长谷部君精于计算这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觉得神奇,毕竟万叶的账本也由他来管理,绫濑川夫人大多数时候算甩手掌柜。但他的能力显然又不仅止于简单的加减乘除,一些我实在用不会的公式他也能指点得了。
“这就是长谷部先生的余裕啦,他从前管理的账目可比万叶的账本要复杂的多呢,我就完全不擅长这些。”
周末的午休时间绫濑川夫人笑眯眯地讲,给我倒一杯新配方的混合果汁尝味道。我似懂非懂,看绫濑川夫人不打算继续说,又觉得再打探下去不太礼貌,只在心底默默记一笔有关长谷部君的新线索。现在他在我心里快变成一个很奇妙的形象,认真的店员、凛冽的武士、严格又负责的教师,娴熟的甜品师以及天才似的账房先生,各种身份乱七八糟地杂糅在一起,在我脑海里汇作一个藤紫色的挺拔身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番外】本丸故事后日谈 其二(慎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