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的时候,我收到了从老家寄来的一封信,信上口吻非常克制有礼,但写明希望我收到信后能够回家乡的小镇一趟。这时代鲜少有人会寄信了,通过邮局加急方式寄到我手上的这一封纸质讲究,字迹秀致,让人轻易就能透过它想起寄来信的那个人——那位长谷部君。
找导师请了假,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我攥着信封坐上了回家乡去的车。
说到那位长谷部君,是我老家所在的这条街以至于这个小镇都非常有名的一个人。
他在一家叫做“万叶”的菓子店做事情。万叶的主人是一位夫人,已经有些年纪了,在这里开菓子店算到现在大约有个二十年光景,街上的年轻人们童年大约都尝过万叶店里售的一点甜。
而自打我记事起,长谷部君就在万叶做事了。那是个发色偏浅,眉目端秀风姿俊逸的年轻男人,而最特别的是有一双好看而稀有的紫水晶似的瞳子。在店里时他总穿一身紫和服,外边罩一件灰紫色的羽织,打扮与和式的店面相和,而颜色很衬他的眼睛。之所以在四面八方都很有名,大约很大一部分也与他玉树临风的好相貌有关。
“长谷部”是由他亲自告诉周边人的名字,只绝口不提自己的姓氏,据他说是因为姓氏怪异的缘故,并不如何希望被提起。总是有人好奇的,千方百计想打听更多,但从来没有结果,久而久之倒也没那么多人在乎了,总归他与那位真正的店主绫濑川夫人不是什么坏人——他们来到镇子上几年光景,多少小孩子在成长中享受过他们店铺的甜蜜,而从来没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过。这样说来,哪怕有一点秘密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吧?这镇子上的人,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
从我长到可以自己走着上街的时候,母亲就每日给我小小的一笔钱,让我自己去万叶买点心吃,遇到工作忙,就多给些——万叶说是菓子店,其实营业范围比单纯的洋菓子或者和菓子或者二者相加都广,若是高兴也是有料理甚至套餐可选的。而母亲总是很忙,我也就总是有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去万叶吃东西。
和式的店面不大,里面没有设堂食的地方,但外边摆了小桌与长椅,可以坐在窗下的金雀花旁去吃。等到学校放学的时候,万叶外边的长椅上总坐着一排小孩子,长谷部君替他们挨个送来餐食或点心,待吃完再由他们自己将杯盘送回,包装扔掉。但只有最熟悉店铺的人才知道,万叶还有一张小石桌,在后院的紫藤花架下。
我就是那唯个在紫藤花架下坐过的孩子,大约吧。
那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某一次与同学一道留堂做值日,结果不知是偶然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地被反锁在了教室里。等到巡逻的保安大叔发现将我解救出来天色已经是深黯的黄昏,说来可笑,那时候小小的我大概没如何觉得委屈或者惧怕,却满心想着:糟了,今天是周三,这个时间要赶不上绫濑川夫人做的鲑鱼炒饭啦。
作为真正店主的绫濑川夫人身体不怎样好,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因为她受不得太多劳累的缘故,尽管一般情况下负责做事的似乎都是长谷部君,但万叶营业时间还是比起街上其他店铺都短,从孩子们上学之前开门,天将将擦黑就打烊了。而大约是那位夫人也觉得这不是经营之道,遂推出了“每日特供”作为补偿,都由她亲自料理(店内的菓子似乎也大部分是由长谷部君来制作的)。每日特供餐单随机,大约是看绫濑川夫人的心情,在周一将一周的特供餐单登在万叶门口的木牌上。
上一次鲑鱼炒饭登牌还是两个月前,这一次错过了又是什么时候呢?那时候我年纪小,因为母亲工作太忙其实总是不太吃得饱,每天被食欲支配,此刻被吓过就尤是。忘记了一切该有的心情,我顺着回家的路一路飞跑,无望地期待还能赶上最后一分钟,好能带一份外带回家,也不一定是鲑鱼炒饭了,一枚麻薯或者什么都可以。
而我运气真没那么好,好不容易跑到了万叶门口,却远远看见穿着一身运动服的长谷部君出来为锁门做准备。有点意外的是,门内还站着一个人在与为金雀花浇水的长谷部君交谈,被灯光投下来的影子纤细修长——是很少出门到前面店里来的绫濑川夫人。
“身体再不行,至少落锁这样的小事我是能做的呀,长谷部先生。”
跑到近前的时候,我听见站在门里的绫濑川夫人柔和地笑。她肩上披着一件眼熟的男式羽织,浅灰紫色,尺码并不合她的身材,于是衬得本就纤瘦的她看起来细弱得像是马上要消融在灯光下似的。然后她大约是听见脚步声,一转头,看见了气喘吁吁的我,琥珀色的眼睛露出些微惊讶的神色。
“哎呀,这不是总来买牡丹饼和团子的那位春见小姐吗?怎么这个时间才放学呀。”
她颜色浅淡的唇角噙着笑容,眼瞳弯成一双月,有细细的皱纹顺着笑容的弧度蔓延开来——现在想来她保养得很好,完全不像自称的五十余岁,若不是那一点皱纹与发间闪耀的银丝细微又坚定地昭示着年龄的存在感,甚至可以说看起来与母亲那时年纪差不太许多。接着她走出店门到我面前,略略蹲一蹲身子好与紧张而迷茫所以缄默的我视线平齐,继续柔和地发问。
“家人还在工作,所以来买晚餐吗?可惜万叶要打烊了呀,今日的点心已经售光,可怎么办才好呢。”
我还记得那时有藤花的浅淡香气将我柔软地包围,而还没来得及让我讲出拒绝的话,绫濑川夫人便站起身,将视线投向沉默地袖着手站在金雀花丛旁的长谷部君。
“长谷部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今晚多添一副碗筷好不好呢?”
“您觉得好就好。”
他似乎微微地叹了口气,嘴角却上扬,神情却是作为顾客基本上从没见到过的柔和专注——营业的时候他很少笑,总是非常一本正经的样子。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我那时一定傻乎乎的,连婉拒的话都说不出,莫名其妙手中就被塞了一角柔软的衣袖,牵着它跟着绫濑川夫人走向店内。
身后是长谷部君给店门落锁的声音,按道理讲我应该很紧张,但柔软的香气包裹着我,我却只觉得安心。越往里走,那气息越浓,接着我眼前出现一架几乎是可以用灿烂来形容的紫藤花。
那时候是紫藤的花期吗?我不记得。只记得当时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怎么形容这一片花帘,又谜之倔强地不想像同龄女孩子一样只是俗气地惊呼“好漂亮”。
“浓淡唯梅红,枝叶繁茂间樱开,藤萝垂悦色。”
终于,我想起曾经在书上看见过的句子,并大声朗诵出来。虽然院子里没有梅,唯一的一棵樱花树也未曾开,大约是不太相称的。而且说实话,在现在这样“三次元”的世界里谁还会动不动就脱口而出俳句啊?而绫濑川夫人听见,却好像很开心似的,伸手揉一揉我的发顶,话音里笑意宛然。
“哎呀,春见小姐真风雅呢。”
轻抚在我头顶一瞬即过,她的手好凉,笑容倒是暖洋洋的。那是小时候我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词形容。
所谓“风雅”到底是什么呢?
绫濑川夫人将我安置在花架下的桌子边,嘱咐我稍等一下就开饭。长谷部君则去取了餐具来,三副筷子与调羹,筷架很可爱,做成金色小蜜蜂的样子,我捏着玩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搁下。接着绫濑川夫人端着托盘来了,晚餐简单却不敷衍,除了我心心念念的鲑鱼炒饭之外还有很鲜美的味噌汤,她额外将小碟子盛的一枚浅绿色点心推到我面前来。
“到了枝豆的季节,和长谷部先生一起照着朋友的配方做了枝豆麻薯,春见小姐帮我尝尝看好不好?”
我将它留在一餐的最后,然后小心翼翼地吃掉。甜甜的味道和枝豆的清爽香气在口腔里漫开,我再没办法从空空如也的脑瓜里拽出一个其实不解其意的风雅句子来形容它了,憋了半晌也只能说出一句“真好吃”。正在和长谷部君聊今天店内事情的绫濑川夫人回过头望我,笑容一下子明亮起来。
“那就太好啦,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东西,之前我总是做不好。这次大概还原了一点记忆里的味道吧?”
最后一句话是朝着长谷部君问的。冷不防被拉进话题的那个人正安静地垂着眼把味噌汤里的鱼板偷渡进绫濑川夫人的碗里,此时刚收回筷子来,微微迷茫地睁大眼睛,又迅速理清楚了话音,含着笑垂下目光去。
“是这样的呢。”
年幼的我听不懂这些,也不往心里去,只嚼着口中柔糯的点心望着两个人半打哑谜地交谈。长到如今从记忆里拽出这一幕的时候才意识到空气中充盈着温柔的、对过去时光的怀恋。我现在仍然不知道这份怀恋是怎样的来源,但是那样的长谷部君与那样的绫濑川夫人像两本写满了传奇故事但只对对方开启的书册,我只能似懂非懂地窥看到只字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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