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立秋。
吴邪今个一大早就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只因为今年带孩子回去过年的时候在父母面前恰巧提了一嘴这孩子的年龄，结果全家人接下来几个月都在轮流教导这孩子一些基本的知识。
吴邪他娘一边将小姑娘捞在怀里一边亲昵地用自己的脸蹭了蹭这孩子的脸颊，不知何时从身后摸出把梳子给小姑娘梳起头发，吴邪眼看着他老娘对这孩子比对他这个亲儿子还亲，不由得挤了过去试图在自己亲娘那保住最后一点地位。
才刚挤过去没多久，他老爹吴一穷不知何时从一旁搬出自己多年以来的收藏作为孩子的教育启蒙书，吴邪凑上去瞅了瞅那些封面上都写着地质二字，足有新华词典那么厚的书籍，只觉得一阵眼晕。
家里几位长辈都在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差不多是该上学了，就连平日里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怎么参与的二叔也加入进来，他只好点头连声附和，说等附近的小学开始报名就将孩子送进去。
吴邪也是寻思着早上凉快些，就早早地推着自行车出来勘察吴山居附近有啥合适的小学。离得近点也方便自己或是王盟去接孩子下课，中午回家吃饭也要方便些。杭州八月的天气虽是比起上个月凉快了些，但仍算是夏天的尾巴尖，蹬了一上午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的吴邪自然是热的短袖都被汗湿贴在身上。
直到天上的太阳终于爬到了正中央时，他才揪起自己身上的短袖随意地扯了几下，让湿透的衣服别那样贴在自己身上就行。只要想到一回吴山居就能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吴邪蹬自行车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吴邪刚踏进铺子的门，一抬眼就看见王盟的表情有些奇怪。
吴邪深知经过这段时间锻炼的王盟已经是个特别沉得住气的人了，如今这表情，显然表示今天他碰到了仅凭他自己无法处理的事。
吴邪开口问他怎么了，王盟只是指了指边上，吴邪扭过头朝着那方向看去，就看见在铺子的角落里，穿着吴邪今早上搭出来的白色套装的孩子紧紧地贴在一个人的身旁，陪他一起翻阅着铺子里我们出售的一些滞销拓本。
那个人的身形吴邪相当熟悉，但那一霎间他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家里养的孩子为什么亲近陌生人。吴邪紧盯着那人穿着的黑色卫衣，对他来说明明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么个人。
直至那人转过头来，吴邪才认出了他。心想着如果是闷油瓶的话，那孩子习惯性黏在他身边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吴邪这时才想起来开口询问：“小哥，你怎么回来了？”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吴语，又看向吴邪，很久，才说道：“我来和你们告别，我的时间到了。“
他身旁的吴语此刻听见告别二字猛地将原本快深扎进拓本里的脑袋抬了起来，怔怔地盯着小哥那掩盖在兜帽与碎发之下的眼睛，她试图通过视线与视线间哪怕一秒的交汇来读懂对方的情绪。
但他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只是静静地看往窗外，不去看那个往日里沉默寡言，常常发呆的孩子，她今天的异常像是能够从气氛里感知到他来此处的目的一样，于是在他刚跨入吴山居大门时就紧紧地黏了上来，寸步不离。
吴邪只是站在原地看向小哥，那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实在是太过复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后就进里屋换了身衣服。牵上正在沉默的一大一小就朝着楼外楼的方向走去，离开时还不忘记让王盟看好铺子。
在一片安静中，闷油瓶放下了筷子，看了看吴邪，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一只手紧攥着他衣角的孩子。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衣角上扯下，随后背起自己的包，站了起来。正转过身准备向外走去时突然站定，背对着他们道了句：“再见。”
说完，他就往楼下走去。吴邪有些诧异，在那里叫道：“咱们菜还没吃完呢。”
他已经下楼了，吴邪闷闷地从衬衫口袋摸了两把没摸到烟，才意识到自己出门前换了身衣服，急匆匆的除了钱包以外啥也没带。只好站起来靠在窗户旁，又看着一旁扒在椅背上努力抻长脖子想要朝窗外看去的孩子，将她抱起走到窗边时，两人就静静地看着他已经沿着孤山路渐渐远去了。
吴邪这才坐下，细细品味着闷油瓶先前说的话中是否隐藏着什么含义。他只觉得有些奇怪，这次他说的话里有种特别莫名的感觉。此时他突然感受到在自己抱着吴语的手上像是滴到了一滴冰凉的液体，他来不及继续思考就低下头朝怀里看去。
自从初见后与自己这一年多以来相处就没有彻底展露过自己情绪的孩子此时正垂下头面无表情地流着眼泪，吴邪怔怔地盯着她眼角的泪珠划过现在已经圆润些许的脸颊，再到略尖的下巴，最后滴落在自己手背上。
垂下的刘海遮挡住她眼中应有的神色，她身上那种近日来才在吴家学会的人情味消失了，而现如今的她，吴邪只觉得恍然间看见了当年在西王母地宫里出来的，失忆的闷油瓶。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但吴邪心中却依旧有着一种强烈的不祥感。
吴邪终于意识到闷油瓶这次千里迢迢从其他地方来到杭州的道别与他以往的离开是不一样的，他要离开的显然不是这个城市，和自己这个朋友，还有吴语这个他亲自救下后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吴邪不敢去猜想闷油瓶此次的告别究竟意味着要告别什么。
而自己身边的孩子似乎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才一开始在铺子里就黏着闷油瓶，到了楼外楼开始吃饭时也要空出一只手来紧攥着他的衣角。
吴邪此时甚至来不及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觉这孩子的异样表现，他一边抱起吴语一边将自己的钱包里所有现金甩下，告诉服务员把找的钱送到隔壁西冷印社去，然后一把抓起椅子上的衣服就冲下楼。
他急急忙忙地打车回了吴山居，打电话喊来王盟付钱后将怀里一直抱着的孩子放下地，他低头用餐桌上顺来的纸巾轻轻擦去吴语脸上的泪痕，随后走进里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背起来就和王盟说：“我要出去一下，照顾好小语。”
王盟立即脸色惨白，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牵起孩子的手站在门旁，愣愣地看着吴邪转身跑出去的背影。吴语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抬起头看他，只见他的面庞仿佛被水泥铸住，他木然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紧紧地盯着吴邪踏出铺子的那块地面，如同木偶般僵硬。
吴语随即用力回握了他的手。手上突然传来的握感让王盟回过神来，还好这次老板没有只留下他一个人。
在前段时间老板回来之后，他以为又能够过上从前一样的日子，但现在老板又背上行囊出发了，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忍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孤独了，王盟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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