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府海棠

霍秀秀的院子里有一株海棠。

西府海棠,花开粉白,渐变色,很好看。北方大院儿里,海棠是最常见的绿植之一,配上玉兰、牡丹、桂花,合起来图一个玉堂富贵的响亮。只是秀秀认识解雨臣之后,这棵海棠就有了点别样的意思。她时常坐在长廊上看花,春夏之交,那花像映着霞光的云朵儿,轻盈。

少年时的霍秀秀对自己缺乏自信。她个儿蹿得慢,又不是丰腴美人,没有一眼春水的妩媚。那北京城的小九爷是何等样儿的人物?八岁当家,十几岁道上就没人敢和他呛声,什么没见过没听过。于是总觉得应了那见了鬼的花语。继而想,二爷爷,什么花儿不好?偏是解语花。就有了春风自是无情物,只道看花的人一厢情愿,实在寓意不好。她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这话说出口一定会被奶奶罚跪,更郁闷,手里攥着花瓣,一片一片地扔在地上。

后来她也不信这些了。说不清是因为长大了,还是因为解雨臣总叫她安心。海棠仍是海棠,变了的是人,她是从这儿开始悟的。

霍宅格外安静,连一丝人声都听不见。霍秀秀知道前头已经在布置灵堂了,这事儿没经她的手,长辈们自己商量着就办了,说她年纪太轻,没经过事,不好忽然一股脑地交给她,别把小丫头累坏了。话说得漂亮,像是体恤。

长廊上转过来一个人影,看样子约摸三十来岁,微低着头,脚下生风,看起来却并不慌乱。衣裙带灰,有些褶皱。这人叫霍六妹,原是个孤儿,老太太养了几年,一直放在下面办事,论理比秀秀还大一辈儿。她走到窗边,想朝霍秀秀欠身,就看见自家小姐摆了摆手,意思是直接说。

“到了。”霍六妹只说了两个字。

“解家来的是谁?”

“是位老太爷,平素没听说过。”霍六妹道,“小九爷人在协和,听说还要转去美国治疗。老太太的事不能耽搁,所以解家商量了,由这位先送过来。那几房的人都已经往前院去了。”

“那么是伤得很重了。”秀秀绕出门来,在心里说。

今日这局面不好看。当家人去世,霍家是一定会要解家给个说法的,来的这位老太爷就是炮灰。霍秀秀其实毫不怀疑,解雨臣只要还能站起来,就一定会亲自来送霍仙姑。如今他不来,就是来不了,毕竟那家里也颇有些吃人的货色。解霍两姓同时动荡,北京城就要不是很太平了。

她看向霍六妹,问:“你怎么过来的?”

女人平平淡淡地道:“我开路,没有让他们近小姐的身的道理。”

霍秀秀扫了眼她手背上的青紫,没有说话,只做了个手势,霍六妹站到她身后。主仆二人拐过长廊,就看见廊下倒着四个人,两男两女,应该只是昏迷。秀秀若无其事地从他们手边跨过,出垂花门,又看见两个。

“哦,这个我见过。”那点带讽的笑意在她清秀的脸上似有若无,说的是左边的女打手,“早上她给我送的粥饭,还是厨房的丫鬟打扮呢。”

霍六妹瞥了一眼:“二房少爷的人。”

“真是我的好二哥。”霍秀秀说得很淡然,“人有本事,手里的药也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像解雨臣。

路上不甚太平,但霍六妹的身手在家里是排得上号的利索。到前院儿的时候,那位不知名的解家老太爷正在被五花大绑,昂着头神色坦然,唯有打理过的白长胡子一抖一抖,满脸引颈就戮的模样。两个霍家手下围着他摆弄绳索,秀秀瞥了眼,用的是防缩骨软功的手法,一时无语。老太爷这么大岁数了,一人独行,缩骨这种童子功还能有多厉害?长房在自家老宅地界,却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做事实在难看。

几位长辈看到她来,大多数脸色阴沉,尤以长房大伯为甚,想来是知道自己手下的人被霍六妹打发了。唯一还算悠哉的是二房的姑姑,端着和蔼可亲的势头,还上来安慰了两句。霍家从来都是女人当家,女孩大多招赘,这位也没例外。可惜丈夫是个绣花枕头,独子也上不得台面,下个药连首尾都收拾不清楚。

霍秀秀倒也没立刻把脸皮撕开,客套着和这位隔房姑姑寒暄了两句。二人说话的空档,霍六妹去长房大公子手里请匣子,抬手险些把人胳膊卸了。

霍大老爷一腔怒火直蹿头顶,张口就斥:“你算什么东西?倒也上来拉拉扯扯,可见丫头终归上不了台面。伤了我儿子,你有几个脑袋够赔?”说着去看霍二奶奶,似乎是指望对方搭个话。

奈何他一心只想着霍秀秀是女孩,话里话外贬低着女人,忘了顾及堂妹的心情。霍二奶奶恍若未闻,只拉着秀秀的手嘘寒问暖,叫她不要伤心太过,反而不是体贴老太太的意思,把长兄的媚眼扔在地上,只差踩上两脚。

霍秀秀握着对方白腻的手,心下想这出戏实在没水平,于是对那边的指桑骂槐毫无反应,回头对霍六妹说:“六姨手脚轻些。大哥哥是纸糊的人,平素风略大些也懒得出房门,实在受不住您扯上两下。”似乎是句玩笑话,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霍六妹仍站到她身后,手里捧着那个匣子,恭恭敬敬道:“正是怕大少爷手滑,那就不是跪祠堂的事了。”

霍大老爷脸色越发难看,秀秀却懒得管他,只望着霍六妹手上。老太太的首级用冰镇着,由解家的私人飞机带回来,就放在这个描金匣子里。按规矩是要验的,只是眼下谁也不敢提。这样光景,换床衣殓之类是没法做了,只能走大面儿上的流程。即便如此,霍秀秀也不能任由几个房头把自己排斥在外。奶奶嘱咐要守好霍家,她得做到。

她端庄娴雅地走到解家老太爷面前,吩咐人解绑。长房的两个人没动,眼神只往霍大老爷身上递,要等自己主子发话。

霍大老爷自然不会给侄女这个面子,冷哼了一声,心里盘算着霍秀秀只带了霍六妹来,此刻正捧着匣子腾不出手,要是指挥不动下面的人,就是当场丢了好大一个脸。谁料嗓子眼里的气还没吐尽,立刻就有两个青衣小鬟上来松绑。两个小丫头都很低调,看服色也是老宅最低等的家仆,但动作有条不紊,很明显有些底子。

到此刻,二奶奶终于开始不动声色咬牙。不似那个有贼心没脑子的堂哥,二奶奶打理内务向来精干,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二房的小鬟。她倒不觉得霍秀秀几天内就有这样的手段在自己手底安插人,只是暗恨老太太究竟私下里给这个孙女铺了多少路。

霍大老爷还没咀嚼出其中的意味,就听见二妹温和地开口:“秀秀啊,论理,姑姑不该驳你的话。只是你年纪小,有些事大约不很明白。”

霍秀秀就道:“姑姑有什么要说的?尽请说。”

“我知道你和解家少爷从小玩得好。”二奶奶柔声细语地,“只是秀秀,老太太这件事那可是天大的事。咱们霍家不是普通人家,从北京到湖南,那都是要给道上一个说法的。你和解家关系再好,也不能在老太太去世这件事上轻轻放下啊。她老人家一向可是最疼你的。”

这话一波三折绕了好几个意思,既要说她外通解家,又要说她忤逆不孝。霍秀秀也不看她,只是道:“奶奶的信,通府里都知道,姑姑也读过了吧?”

霍二奶奶笑容微僵。老太太是下古楼前写的信,一五一十写得条理分明,必要秀秀来当这个家。信既不是伪造的,言辞中也没有可含糊转圜的余地,更是已经在霍家上下传遍了。霍仙姑纵横这么多年,实在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她的话,从家里到盘口都当懿旨听。

“既是读过了,姑姑就该知道,如今我是霍家的当家。所以方才有句话,您说得很有道理,您确实不该驳我的话。”霍秀秀淡淡地说,“还是姑姑觉得,奶奶老糊涂了,才指定我这个继承人?”

“这话可不好说。”霍大老爷手缩在袖子里,冷笑道,“当家的或许是没想过自己会被亲人背后插刀,才写的这封家书呢。这人都死透了,信也就改不了了。”话音实在恶毒。

霍秀秀道:“六姨。”

霍六妹闻声而动,改单手托匣,上去就给了霍大爷好大一耳光。她是练家子,手上的力道很巧,这一巴掌下去打得人脑子嗡嗡作响,却只在脸上留下轻微的一点红。霍大老爷被打懵了,捂着脸说不出话,腮边的肉微微抖动。

“大爷对老太太不敬,这一巴掌是大爷得记住的教训。”霍六妹微微躬身,语气仍是四平八稳,挑不出错,“按老规矩,您还得去祠堂跪三天。”

“这么着不太妥当吧?”霍秀秀把碎发别到耳后,动作慢条斯理,“府里正办丧事,庭前庭后的,哪能缺得了大伯呢。家里规矩虽重,也是要讲人情的。”

“当家的说的很是,是我想得不周全。”霍六妹接道,“眼下的情况,大爷在灵堂跪上三天,也是一样的。”

霍大老爷刚要说话,霍秀秀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不是看他的脸,视线微微朝下,一略即收。这一眼极其冷锐,像寒光划过咽喉,霍大爷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情不自禁伸手捂住了喉咙。

“我知道各位的心思。”女孩一把嗓子冷冷淡淡,声不高,却像盆水似的从头顶泼下来,“只是第一,望大家清楚,不遵当家人遗命,等同于背叛霍家。”

“这第二,今儿我把话撂在这了。诸位想怎么折腾,我霍秀秀都奉陪。但奶奶的葬礼要是出一点错,”她环顾四周,唇齿间咬着半点儿弧度,却不像是笑,吐出的每个字都刀子似的,“我会叫你们后悔生在霍家。”

“至于和解家的事,”霍秀秀朝解老太爷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葬礼之后,我自会和花儿爷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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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笔记」关于霍仙姑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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