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天

赵鸿宝在琉璃厂混了好些年了。

这人本来是倒腾古书的。和平门这一带,清朝的时候就是卖笔墨纸砚书画碑帖的地儿。六十年代收藏市场还萧条,好歹让他攒了点身家。后来生意没得做了,也想过下斗,只是实在没那个死里逃生的身手,勉强跟了两回,还是觉得脑袋重要。于是彻底脱身作罢,就着个铺子,好歹也不紧张日常嚼用。但到底还是不甘心,转头去做了倒爷,还别说,眼睛毒,淘货真是把好手。如今和北京古玩业各家都相熟,算是跨过了那道门槛,在皇城根儿下颇有些名声。

琉璃厂至今仍是石板路,两侧一溜儿的青砖二层小楼,挂黑底金字大招牌,透着股老北京说不上来的骄矜味儿。这几天都下雨,赵鸿宝起得就迟了些,一路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往自家铺子挪动。抬眼一瞧,门口已经站了个人。

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胡子在下巴上修成个口字形,粗眉长脸。背着手站在那儿,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背什么东西。转头看见赵鸿宝,脸色一变,瞬间多出两分凶狠。

赵鸿宝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清了清嗓子,问:“潘家园王老板,认识吗?”

开玩笑,混潘家园的人那么多,这种大姓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赵鸿宝对这个一看就不买东西的人无语,但做生意没有上来就挤兑人的,面上倒还攒着笑,做了个手势:“这位爷问的是哪位王老板?您细说说,没准我就认识了。”一边又道,“您进来坐?里头好说话。”

男人抓了抓脑袋,想起什么,又赶紧把手放下了:“王胖子,知道吧?”

“哦,”赵鸿宝心里疑惑,语气却很热情,“他呀!知道知道,潘家园胖天王么。”

门口铜铃一声响,刚开的铺子门被重新合上了。

对面屋檐下挂着个竹笼,绿羽的鹦哥在里头扑腾,跳着脚七拐八弯地嚷嚷:“下雨啦!下雨啦!”

路过的人就笑,冲里面的老板喊:“哟,您家这鹦鹉还会天气预报呐。”

“嗐,预什么报哇。”店里的人也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喊下雨,总有中的不是?”

要下雨了,天阴沉沉的。

霍秀秀坐在大堂主位上,转着手腕上一对黑漆嵌银丝团寿字纹镯。这是老太太的爱物儿,跟了她有些年头,虽然早些时候给了小孙女,秀秀其实也没怎么戴。实在是年纪太轻,不怎么压得住这样的颜色花样。昨天突发奇想给翻出来了,配她的黑旗袍居然合适。霍家姑娘本就都白得透明似的,黑鸦鸦的衣服再加上黑鸦鸦的镯子,对比极端,陡然生出一股肃杀之意。霍当家很满意。

秀秀静静地坐在那儿,风卷着水汽扑上睫毛,渐渐润湿了脸。她眨了眨眼,想起解雨臣说,下雨天,是流血的天气。

堂口已经被伙计包围了,这是她眼下能支使动的所有人,而且最好不要用到。但今儿要是有任何一个人不交账还能囫囵着从这里走出去,霍秀秀这个家也可以不用当了,骨头都会被人拆出来,从里到外吃得一点儿不剩。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但小姑娘古灵精怪,从小就会做戏,面儿上只是平静。下面陪座的受不住这水磨工夫,有人就道:“大小姐,不是我们不交。老太太这事儿刚过去,您说得这么急,咱们也没空打理不是?请您再等个把月,我们把账面理清楚了,您看着也舒心啊。”

他陪着笑,霍秀秀也微微勾了勾嘴角。打量了眼整个大堂,眸光流转,开口却是另一个话题:“程五没来啊?”

听起来并不凶,声气儿不高,小姑娘埋怨人似的。

下面的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先头开口的那个就接上了话:“老五那个怂货,这会也不知道死去哪儿了,要不,我替您找找他去?”眼神很活泛,话说到一半,屁股已经离了椅子。

这是看有人真的敢不来,也开始觉得她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不用了。马盘向来人多事杂,我是知道的。”霍秀秀手里的茶盏往下一搁,和红木撞得响亮一声,话说得很和气。她并没发火,视线扫过,开口的人却下意识坐了回去。

秀秀笑了一下,望向门外。霍六妹正从廊上过来,端着个朴素的长木盒子。也有家仆给她打伞,但北京的雨多半带风,肩膀仍是被微微地打湿了。女人进了堂屋,朝霍秀秀躬身,神态沉着:“当家的,都带来了。”

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聚集到霍六妹身上,她一如既往地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回完话,从怀里拿出一叠账本。霍秀秀身边的小鬟赶紧接了,抖掉根本不存在的灰,边角铺平整,恭恭敬敬地放到女孩手边。

底下的陪座表情各异。

程五是二房的心腹,手下管的也是马盘里最大的一支。霍家早些年进京,为洗白遣散了很多喇嘛盘,如今家里养的专下地的伙计并没多少。外头明面上走的是古董公司和拍卖行,里头人数最多的还是马盘,负责明器买卖和运输。可以说,秀秀继位家主,最大的阻力就来自于各房手下的马盘管事,其中又尤以二房为甚。

程五的缺席,他们这些人心中都有数。但下马威还没开始摆,霍秀秀就已经把程五的账本弄到手了,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

“老五也是奇怪,这自己不来,倒把账本托过来了。大小姐面前,一点规矩也没有。”杨一输仍是打着哈哈,看来是被推出来专业暖场的,“怕不是昨儿晚上喝多了酒,回去路上把腿给摔了?我就说了他不行,眼看年纪也上来了,破事就多。”

此人好赌,运气倒极佳,少年时家徒四壁,十二岁靠赌博赢来的本金做生意,其后进了朱家,也算鲜花着锦。早年间霍仙姑有意吞并朱家地盘,他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反手把旧主卖了,扣开霍家大门,现在马盘做事。所以道上的外号叫一输,十赌九赢的意思。他自己也说过,赌输日就是断头日,输了是天意,没输也是。倒斗这行是真正的死里求生,反水常见,但名声多半不好听,也遭人忌讳。杨一输至今仍能混得风生水起,想必十分懂得观察情势。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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