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自然没能看见那男人的样貌,朝珠也不在意。也许神灵转世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好奇,什么都不想要,无欲无念才是神,只需低垂双眸便好。
她被吓坏了的大喇嘛打发去膳堂,坐在长桌前慢慢地用早食。暖粥下肚,冰凉的手脚回温,困意就一阵阵袭来。
不想再爬楼回屋,庭院又太吵,朝珠于是左拐右拐来到一处连廊,角落背风,安置着一张铺满毛毡的黄花梨躺椅,火盆就放在不远处。
这是喇嘛们专门为她小憩准备的。
妇女们被她支走了,四周无人,朝珠懒得生火,掀开毛毡钻进去,一躺下顿时感觉眼皮粘了浆糊。
回廊外是天井,飘飘洋洋的小雪透过雕花廊檐落到地上,她就这么眯着眼看,渐渐睡去。
......
起初是不冷的,她半边脸陷在绒毛中,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好像做了个不属于此间的梦。梦里有古朴压抑的四合建筑,有幽幽烛火,与喇嘛庙天差地别,唯一相同的,只是更古不变的雪。
朝珠蜷缩起身子,瑟瑟发抖。
但寒冷并未停留太久,梦境之外,她好像听见木柴点燃的声响,热源突如其来,将那混乱的梦也驱散了。朝珠眉头一松,无端觉得安心。
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像飞行的无脚鸟终于得以落地。
她睡了好些时辰才悠悠转醒,从来没有睡过这样松快的觉。睁开眼,脚边盆里木柴噼啪作响,底部已经积了不少碳灰,是有人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添柴。
她没起身,只抬眼,院子里大雪纷飞,有个身影侧坐在廊边看雪。
黑发如墨,莹润的脸庞半边被天色照亮,半边没在昏暗的连廊里,一双眼瞳半垂。
他静静坐在那儿,茫然又冷清。
朝珠注视他,忽地捂住胸口。
喇嘛庙供奉十余座神像,她的那座是石塑的,大喇嘛说是因为梅朵拉姆转世已现,石塑便可。她每每经过那座石塑像,总觉得自己同它一样是块石头。
可现在她陷在柔软的毛毡里,感觉胸口那颗石头心涨涨的,像裂了道缝,好难受好难受。
朝珠抬手摸摸眼角,指尖一片湿润。
这是哭了?
她愣住,五年来初次落泪。
廊边那道惹她哭泣的身影忽然有了动作,起身朝这边走来,朝珠连忙闭眼,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装睡。
感觉那人停在躺椅前,接着耳边传来木材移进火盆的声响,她悄悄睁开一条缝,只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朝珠注意到,这只手的中指与食指比其余的长出一截,非常奇异,但也极为漂亮。
漂亮手往即将烧尽的火盆里添了些新柴,她闭着眼想等他离开,却忽然听见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醒便醒了,为何装睡。”
她浑身一僵。
那人好像不懂什么叫做留个台阶下,继续道:“你不冷?”
她这才睁眼,指向火盆道:“......这不是有火。”
他抬眸看她一眼,竟直接抬手把火灭了,随后头也不回地坐上原先的位置,接着看雪。
她瞠目结舌。
寒风瑟瑟,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五年,喇嘛庙里谁敢这么对她?
朝珠注视他的背影,觉得这人也像块石头,还是块很奇怪的石头:“莫名其妙!”
那人纹丝不动,连眼神都不给一个。
她:......
没了火,这里冷得可怕,她从躺椅上爬起来,气呼呼地出了连廊,自然没发觉那人在她走后又侧过脸,不再看雪,只盯着空荡的躺椅。
他良久后再度起身,来到躺椅旁,扶手处,有一粒水光。
张起灵伸出手,发丘指抹去那滴冰冷的泪。
......
朝珠来到经堂,大喇嘛正在里头诵经。
“庙里新来的那人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要找的人找到了吗?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她跨过门槛就一口气问这么多,步履匆匆,语气里不自觉带上点烦躁。大喇嘛惊奇地回头看她,像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五年来,她第一次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谁惹梅朵拉姆生气了?”大喇嘛明知故问。
原来这种情绪叫做生气。
朝珠**地跪坐在蒲团上:“没生气,神怎么会生气?只有凡人才会生气,这不是您说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神仙也会动凡心,何况您不是神身,而是凡人身的神灵转世,凡人有的情绪,您自然也有。”
“可为何我从前没有,见到那人就有了。”她仍是不解。
“因您那时刚降生于日照金山。七情六欲是种子一样的东西,需得缓慢扎根,如今有人走过大雪封山,那颗种子自然就破土生芽了。”
朝珠心念一动,“莫非他是来寻我的。”
大喇嘛止住她自恋的幻想:“那倒不是,他来寻他母亲。”
朝珠脑筋转得极快,立即就想起来:“那个被安置在屋里,叫做白玛的女人,就是他母亲?”
她在这百无聊赖的五年里,将喇嘛庙上下跑了个遍,有间屋子总合着门,一年四季都静悄悄。她是后来才知道里面有个沉睡的女人的。
白玛比她来的还要早几年,濒死时服用了一种叫藏海花的药材,一直在沉睡中。
可藏海花药性极端,虽能让将死之人陷入沉睡,但唤醒后只可弥留三天,期间只有意识醒着。
朝珠听庙里的人说过,白玛和她的孩子出生起就被分开,从此再未见面。
“那他哪怕是见到母亲,也说不上话了。”她又一次感觉心口涨痛,“我这是怎么了?我好像病了。”
大喇嘛笑道:“您这叫'心疼'。”
“心......疼?”她喃喃自语,忽然间,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有什么纷乱的场景从脑海中闪过,好像有谁也曾用调笑的口吻对她这样说。
朝珠惊骇地喘气。
“来客姓张名起灵,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他是漫无目的走到这里的。”大喇嘛又拿起了经书,“冥冥自有天注定,他接下来每日都要在连廊外做功课,可能会有些吵,您小憩时且稍作忍耐。”
她颔首,还是没忍住问:“我从前......与他相识吗?”
大喇嘛波澜不惊:“梅朵拉姆您糊涂了,五年前您才刚从雪山降生,到如今一直待在庙里,怎么会与他相识呢?”
话刚出口,朝珠自己也觉得荒唐。她又问:“他和白玛可曾见到面了?”
“还未见过,他如今像块石头,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石头,又是石头。
她拜别大喇嘛,出了经堂,一时间竟不敢再回到属于自己的那处连廊。不知不觉间,却停在白玛的屋前。
这间屋子是整座喇嘛庙最安静的一间。
她将掌心贴在那面薄薄的木门,里面是一如既往的寂静。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奇了,怎么大家今天都在这发呆?”
朝珠侧目,小喇嘛这回跑到这里偷懒来了,嘴里嚼着糌粑,一派清闲。
“还有谁来过这儿?”她问。
“还能有谁?就那位姓张的客人呀。”小喇嘛忽地收了嘴边的笑模仿起来,跟张起灵的神色还真有一分相似,“早晨的时候,他也在这,就和您一样的动作——手贴在门上,表情呆呆的。”
朝珠见他一脸深沉,忍俊不禁地敲他脑袋,“学他干嘛,吃你的糌粑去。”
小喇嘛于是闭上嘴吃糌粑,并没有分给她的意思,他知道她吃不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坐在白玛屋前的台阶上,沉默地看雪落下的轨迹。
“......小喇嘛,你懂得多,你告诉我。”朝珠斟酌很久。
小喇嘛放下糌粑,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我一见到那位客人......张起灵,”她总觉得这三个字喊着别扭,“就觉得心疼。这是为何?”
小喇嘛好奇道:“你们见过面了?”
“我在连廊那边小憩,睡梦中他替我生了火。”
“没看出来啊,那客人一脸淡漠的样子,居然这么会照顾人?”
“......可他见我醒了之后,立即就把火熄了赶我走。”她又有些咬牙切齿了,“这庙里哪有人会这么对我?”
朝珠咬牙切齿完,语气又淡下来:“可我见着他,心口还是难受。”
小喇嘛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哪里是难受呀!”
她疑惑:“那便是气恼了。我讨厌他?”
小喇嘛翻白眼:“错了、错了!分明是喜欢。”
雪落无声,她却听见胸腔有什么东西越跳越快,“喜、喜欢?”
“就像蝴蝶喜欢花朵,树木喜欢阳光,我喜欢糌粑一样——”小喇嘛贴心地解释,“你喜欢他。”
朝珠愚蠢而清澈地眨眨眼:“小喇嘛,你才十五岁,就知道这么多了?”
他心虚地摸摸鼻子:“那当然,我除了修行以外什么都擅长。”
其实他才搞不懂大人间的情情爱爱。
但他又想起春天的时候,格桑姐姐突然把大师兄从早修的队伍里叫走,不一会就羞答答跑出来,身后的师兄手里则多了一束格桑花。
小喇嘛心想,情爱什么的,也不过如此嘛!
于是他越发坚定地点头:“没错!你喜欢张起灵!”
他有些过于坚定了,平时修行不认真听,光记得一句「气沉丹田」,这句话就是用了气沉丹田的劲儿说出来的,一下子响彻云霄。
朝珠原先还觉得好玩,刚想嘲他,却见方才还嬉皮笑脸的小喇嘛突然闭上了嘴。
“你突然变脸是做什么......”她戳戳他的短寸头,朝他望着的方向看去,呼吸骤停。
廊檐边,黑衫青年不知何时换上一身藏袍,越发显得宽肩窄腰、身姿挺立,像把将要出鞘的藏银刀。他经过这边时脚步未停,只淡淡地垂下眼睫。
不声不响地瞥了她一眼。
她惊得想开口解释,下一瞬,青年走下台阶时衣角被风吹起,直直糊在她和小喇嘛脸上。
一股清冽的冷香在鼻尖弥散开来。
无端让人想起南迦巴瓦峰顶终年不化的雪。
盯着张起灵利落离开的背影,二人败犬似的同时伸手,悻然抹了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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