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晃。
车夫是个很健谈的华裔年轻男人,会说汉语,皮肤晒得黝黑,一笑咧出一嘴白牙,他们在雨林里艰难跋涉,时不时得停下来用镰刀开路,黑眼镜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住没把人摇起来干活。
车夫一直在向他们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兼有一些老人传下来的村野故事,内容十分骇人,黑眼镜十分捧场地和他聊天吹水,暗笑他孔雀开屏开错了地方,他的同行人正摘了助听器在车上睡觉,她现在八成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车被停在一处平缓的泥地上,到了这里,基本上就已经完全不见人烟了,连猎户行动过的痕迹都没有了。车夫一边大声说算你们好运气,只有他才知道这里的路怎么走,一边偷偷从窗缝里瞄那个女人。
她依旧在睡。
她看上去二十多岁,已经褪去了稚气,但又够不上成熟的门槛,半长的黑发被随意地用皮筋捆住,没有化妆,但依旧是个玲珑美人。
给瞎子抛媚眼,跟聋子说情话。
他的脑子里很不合时宜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把自己逗乐了。
终于,车夫忍不住了。
“黑爷,”他边卖力地砍着手下的藤蔓,边压低了声音凑过来打听,“她是你对象吗?”
黑眼镜赶紧摆手否认,那是他这趟活的老板,他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人,不会啵上司嘴。
得到答案的车夫高兴地挠了挠头,问他,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爱吃什么呀?
黑眼镜怜悯又宽容地笑了。
得,有人今天要失恋了。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生啃一整颗桃子,这个动作本身是有点粗鲁的,硬油桃直接啃起来美观不到哪里去,但她却把那颗桃干脆利落地吃出了一股气势,吃完一个不够,她将手上的核扔进桌上的空盘子里,又拿起了第二个,直到和他对上了视线——那是一双海蓝色的眼睛。
爱吃什么?他想,也许是桃子吧,硬桃更好。
年龄?这个真的不可考据,张家人的年龄永远成谜,下次他可以找个机会和她聊聊大清国的国际局势,说不定她有自己的见解。
所以,他唯一清楚的是她的名字,道上都喊她聋女,一开始他以为是“龙女”,结果搞了半天,人家是“聋女”,人如其名,听力不太好。他那点被埋在边边角角的医学知识让他很快意识到她这是一种罕见的基因缺陷,重要特征就是蓝色的虹膜和先天的听力缺陷。解雨臣喊她盈姐,身份证上那个名字叫张海盈,缀着一个虚假的出生年月日,那串110开头的数字真实性非常存疑,解九爷欠过她一个很大的人情,她怎么可能比解雨臣还小四岁呢?
思忖再三,一些话在喉咙里滚动了一番,黑眼镜挑选了一个觉得最有趣的。他揽过车夫的肩膀,靠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之后,车夫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黑眼镜笑嘻嘻地砍开了最后一条粗壮的藤蔓,口子刚好一架小马车可以通过,他怜悯地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示意他回来继续驾车,但走到半路,他的笑容半凝固在了脸上——刚刚还在睡觉的女人伸出一只藕白色的手臂来拨开窗帘,拨开帘子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长得很不正常,他们对上了视线,黑眼镜在那双澄澈的蓝眼睛的凝视下莫名有点心虚。
她张口,毫无情绪起伏地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总不能告诉她,自己编排她是个已经和女友结婚的女同性恋者吧?
这是万万不能的,虽然他认识的另外一个张家人情绪出奇的稳定,但他可不能保证这个也情绪稳定。
这个问题被他糊弄了过去,他们又继续上路了,马车走走停停,女人手上的发条手表的时针转了两圈半,直到天色擦黑,他们才到达目的地。
车夫很骄傲地向他们介绍这栋建筑是他的家族世代看护的产业,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从他爷爷的爸爸那辈开始,他们就负责维护这里,但他们并不是这里的主人,至于问起这里的主人家是谁,年轻的车夫也说不上什么来,总之,他只需要知道他的家族使命就是看护这里。
这点独特的背景足够一个小地方没读过多少书的青年向外来的陌生人吹嘘一番了,他兴致勃勃地说自己两年前还和还没去世的父亲来维护过这栋宅子,因为设计得精巧,宅子被环境侵蚀老化的很慢,所以不需要经常过来,导致每次过来的路上都会重新被疯长起来的植物拦住去路,虽然辛苦,但每两年过来一次是他的使命,从他记事起,除了他们家族的人,就没有外人来过这里了,他们可能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批客人。
车夫一边絮絮叨叨地向他们介绍宅子,一边忙忙碌碌地接通电闸,开关几下后,庭院的灯亮了。
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她囫囵将宅子从正门看过去的外型记在了脑子里,宅子整体是法国古典主义风格,安静地陈述着当地曾经被法国殖民过的事实,但浮雕和屋檐的细节上又不伦不类地嫁接着花纹繁复的高棉风格,院子里的植物有被打理过的痕迹,但也已经胡乱地自由生长了一番,显得有点潦草,走廊两边的墙上放着一排姿色各异的佛像,半手臂高,外漆因为风吹日晒雨淋已经脱落了不少。
大门口立着两盏很亮的路灯,惨白的瓦斯灯泡下站着一个矮个子的女人。
车夫去开水闸了,让他们在院子里稍作等候,她现在似乎完全清醒了过来,正在打量整栋宅子,她细细地扫过当前可见的区域,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现在是黑眼镜的主场,他可以在黑暗中看到更多的细节,听说这个女人的眼睛也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他不禁有些好奇,她眼里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黑眼镜跟着她的视线也扫视了一遍这栋宅子,除了不伦不类的建筑风格和死气沉沉的环境,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来,甚至因为有人维护,这栋百来年的建筑看上去并不破败,收拾收拾也许能当个度假别墅,不知道后院里有没有挖个泳池出来。
“看到那个女人了吗?”她问。
助听器已经回到了她的耳朵上,现在她的听力应该是够用的。
黑眼镜当然看得到,那也许是个活人,但在她出现在那里的上一秒,那里空空如也,背后是漆得气派的厚重木门,她没有从任何地方走出来,她只是出现在了那里。
两人和她隔着大概二十米远的距离,是个矮个子,身形中等,并不过于纤细,也不会臃肿,穿着很有当地风格的衣服,人字拖,围着暗紫色的干净围裙,意外地看不清长相。她有活人的气息,但很古怪,在黑暗中,隔着这个距离,他不应该看不清一个人长什么样子。
身边的人冲她点头,权当打了个招呼,她也远远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子站定,似乎在迎接他们进去。
黑眼镜转头去看她,正好迎上她的视线。
在冷色的灯光下,那对蓝色的眼睛被沁得更加冰凉。
她再次开口了。
“情况我也没有完全掌控,但和说好的一样,我要你和我在这里待够七天七夜,我们会在第八个晚上来临之前离开这里,事成之后我会付你说好的价钱,这里面除了我要的东西,你想要的东西也可以拿走。”
她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将视线重新移回了他的墨镜上。
“——以上的前提是我们能够离开这里。”
够直截了当,她对这里了解的还不够,风险有一部分可控,但大部分未知,有命的话,他能够赚到一大笔。
没等黑眼镜开口问什么,她继续说了下去:“为了保证我们的生存率,我接下来会告诉你这趟活的背景和这里的规则,背景有点复杂,牵涉到张家的一些遗留问题,不是什么不能讲的东西,但现在规则已经生效了,所以我会先告诉你规则。”
黑眼镜表示自己在听,她可以继续讲下去。
随着她的视线,他看向了门口那个女佣。
“第一条规则,”
她的声音里有种并非游刃有余但又令人安定下来的力量,她语速平缓地说:
“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我们要和她问好。”
说明:背景是柬埔寨,高棉是柬埔寨的旧称,是个发生在东南亚的恐怖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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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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