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瘦，脸色有种常年不见光的惨白，戴着一副很老式的金丝边圆框眼镜，再差一个油腻腻的大背头和一条灰扑扑的棉质长衫，他就能cosplay一个民国老学究了。
——不过，这人可能不是民国老学究，这是清朝余孽啊。
他看人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那是一种审视，你很难说他不太礼貌，他只是自然而然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来观察“其他人”而已。
这是一个张家人。
表面看上去大概有三四十岁，整张脸都和张海盈像，这说明她大概长得更像爸爸——这种感觉有点奇妙，除开那个宏大的家族概念之外，她没有提及过自己的父母都是什么样的人，看来她倒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阵子，他轻巧地从箱子上跳了下来，看得出来虽然瘦，但是身体控制能力很强。
“没有那个必要了。”他不带任何情绪的说。
黑眼镜乐了，这个场景莫名有点熟悉，偶尔张海盈也会这样不明不白又高深莫测地回答一些东西，如果是她的话，至少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她就是这样的人；但这个男人就这样来了一句，也没有自报家门，让他非常不爽。
“三叔，”黑眼镜很厚脸皮地套近乎：“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他抬手指了指刚刚跳下来的那些箱子，那两根手指长得诡异，人又瘦，手指舒展开之后像是恐怖主题的作品里会出现的元素：“很简单的机括，你要是再拆一下你手边的那些箱子，就能发现那下面有机关，但这种机关也很难被触发，只有特定的人知道怎么用，我可以好心提醒你，你现在看到的东西可能是这些机关让你看到的。”
“不巧，我对你们的机关学没有兴趣，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你把我老板整哪儿去了。”
那个男人就笑，他笑起来就没那么阴郁了，看上去是个开朗的文人。
他语气古怪地问：“你担心她吗？”
黑眼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担心的是她的死活还是你的佣金？我这里能给你更多，你要不要来给我干活？那丫头不务正业，也不太懂投资，只知道乱花钱，她攒的没我多。”
“挖墙脚？叔，你有点不太厚道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那些被拆开的箱子，似乎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搞破坏，确认了没什么问题，他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黑眼镜身上。
这种明显敌对的一对一，双方都是高手，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防备，他对自己非常自信。
“你如果担心的是她的死活的话，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不用担心，她是我大哥的独苗，我没有丧心病狂的要给我大哥这支断子绝孙。”
他抓住了这话里面更深层的含义：“所以你引她过来并不是想把她当做祭品？这里的布置也不是你做的？”
“祭品？你是看到那些祭品都是有残疾的人，所以觉得这里还缺一个祭品吗？这个推论很符合逻辑，”他点了点头：“但她不能是祭品，她是来解决这里的问题的，这场残局我已经解决不了了，只能交给年轻人了，她没告诉过你吗？”
“什么？”黑眼镜心想，你这定义里的年轻人原来是一百岁上下的啊，不会年龄焦虑，坦然与自己的人生阶段相处是好事，但你们未免太没有年龄焦虑了点。
他的笑里面有种优越感：“关于她，和我们这一支的地位。”
“我问过的，”黑眼镜也笑了笑：“她似乎不是很开心哦。”
冷场了，一时间两边都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子之后，黑眼镜抓住了对话的主动权。
“这里死掉的那些张家人是不是你杀的？”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似乎对这个问题非常不满：“你希望从这个问题里面问出什么？你会根据这个问题的答案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吗？”
“如果我说是，你要怎么回答？”
他没有立刻吭声，他观察了一下黑眼镜，然后掏出了一包烟来，给他递了一根，甚至客气地点上了火，他回到另一边的箱子旁边，选择了一个矮一点的坐了下来，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这件事是我们的家丑，本来不应该说出去，但既然你到了这里，也活了下来，那告诉你也无妨。”他似乎话里有话，这种隐瞒让黑眼镜很不爽，但在精神层面，这个男人现在确实占据了上位。
“我可以先回答你那个问题，有一部分人是我杀的，有一部分人不是我杀的，有些人我没有杀，我只是阻止了他们。”
黑眼镜没有贸然去吸那根烟，而那个男人也没有动，他只是将烟夹在手指间，看着火星一点一点的烧上来。
“关于张家的很多事情已经不是秘密了，你应该也知道一些，我也就不讲前情提要和其中的细节了。先说我的立场，这里死掉的两组人，我都不站。”
“你是什么，你是慈悲的上帝吗？”
没有理会黑眼镜的打岔，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你们应该发现了，这里是一个邪教的庙宇，这里在近代之后，先是被法国人开发了，然后经过高棉人的研究，再到张家，这里叠加了一个多世纪、三种文化背景的人的理解和设置，早就混乱不堪了，到张家这里，我们做了一些研究，但都是不全面的，我们发现了关于这个宗教的残缺的法术仪式有三百多种，但我们甚至连找到他们原本的名字都做不到。”
“那你们怪莽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做尝试。”
“或者说不是‘我们’，是他们——那些人皮的主人。他们是第二拨来到这里的张家人，来到这里的理由是‘避难’，当然，后续他们也发现了，自己来这里是被诱导欺骗了，自己的家庭成员里有叛徒，但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吸了一大口烟，用一种技巧吐了几个漂亮的烟圈出来，他笑着说：“别紧张，没毒的。”
黑眼镜也笑，吸了一口自己手上的。
他继续往下说：“在本家彻底解体之前，内斗是很敏感的话题，但不说，不代表问题不会存在。在我出生成长那个年代，本家对整个家族体系的控制力已经在削弱了。从高棉人手上买下这座宅子的那支，长期在中南半岛活动，因为远离核心，即使他们也是本家人，但也在权力斗争里面失利了，但其中的头领，又是一个特别在意权力的人，其中的种种我可以在这里给你讲三天三夜，但没有必要，总之就是，他们相信了这个邪教，试图献祭大量的人牲和另外一些张家人，来完成自己的愿望。”
“那个愿望是什么？”
“你有自己的猜测吗？”他点起了第二根烟，反问了一个问题。
“他们想掀翻整个桌子，大家都别想上桌吃饭。”
“你很聪明，”他夸人的时候，语气也很令人不爽：“短短几天，你能有这样一个方向，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两副水里的玉石棺材上面的蛊，是你放的吗？”
“是我，”他坦然承认了，表情似笑非笑：“你不觉得，躺在一个玉石雕的大盒子里，相信自己有一天总能从死亡的另一头回来，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吗。”
那确实是一件蠢事，但那也是张家人的事情了，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些建材是什么？”
他吸完了第二根烟，又点上了第三根：“如你所见，从云南拆过来的，他们在云南的一座高山里也发现了这个宗教的庙宇，似乎认为这个庙宇的祭台有特殊的效果，他们想要在下面的地下河复现这个庙宇，然后完成某个仪式。”
地下河，仪式，他在幻觉里经历过的那个么？这或许是一个提示，一个理解当前状况的提示。
“你问完了吗？”他手上的第三根烟烧掉了三分之二了，这次他只是看着那根烟自己慢慢燃烧，并没有去吸。
黑眼镜不动声色地切换了自己的身体重心，他不指望这点小动作可以逃过这老狐狸的眼睛，但现在，这点破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没什么了，”黑眼镜说：“你没想害死自己的侄女这点就够了，我呢，只是想来赚点零花钱，咱出发？”
“别急，”他没有任何动作，坐得笔挺，“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黑眼镜就笑，他把刚刚那两个问题还了回来：“你希望从这个问题里面问出什么？你会根据这个问题的答案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吗？”
“油嘴滑舌。”他嗤笑着评价了一句。
“我侄女只是你的老板吗？”
这问题问得很是暧昧，但他能答什么，还能否认吗？当然——不能。
“那就好，”那种令人生厌的优越感又浮了上来，“你要知道，如果家里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她应该会嫁给族长，我们不太欢迎外姓的女婿。”
他手上的烟烧到头了。
白色的滤嘴被火烤焦了一点，最后那点烟灰还没完全离开滤嘴，有什么东西擦着黑眼镜的耳朵飞了过去。
如果这里是别人，脑袋应该已经被开个洞了。
锋利的长柄武器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回荡，那个脚步声不慌不忙地在箱子与箱子组成的掩体之间响起，这里是他的主场，他当然可以游刃有余。
“其实你刚刚要是说你们有点私情，我也会怜悯一下我那可怜的侄女，我没有孩子，她小时候长得可爱，会撒娇，又聪明，下一辈里面我最疼她，我还是希望她能过得幸福的。”
“我现在也是这样想的。”他继续说：“但她有她的原罪，出生在那个一个家族，有那样的天赋，有些东西，不是想要自私的逃走就能逃掉的，作为长辈，我也有心无力啊。”
“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她想尽办法想救你，但她现在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所以她被我暂时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她不用动手，罪孽我来背负，她的手上不用在这里沾血。”
没有人回应他，但他还是一直在说下去。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你被选中的事情。”
脚步声停住，他们现在面对面了。
见家长，但是家长棒打鸳鸯（确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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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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