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挟恩不图报
严仓庚是晌午后来的。只她一个,大约是比九岳山的同门早出发半日,快马赶至洛城,本想着能与自家大师兄多半日相处,结果一来就发现她师兄戴了个极夸张的傩面面具,还与那位秘术师亲亲密密地挨在一起,仿佛彼此已熟识千百日,有她永远无法得知的一段过去。
严仓庚向来藏不住话,当即拉住成君想要说点什么,成君却像是会错了意,二人正在客栈一楼厅堂的柜台前商量着订房,成君只寒暄两句,便向柜台后的掌柜推了半吊钱,道:“再要一间房,大约住个四五日,可还有空的没有?”
“有,有!”掌柜喜笑颜开,“陆号,上房!钥匙您收好。”
成君接过那枚铜钥匙,反手便抛给严仓庚,道:“莺莺先去歇息。待收拾好了,再来我房中用些餐食。”
严仓庚捧着那钥匙一时愣在原地。她方才原是认定大师兄要与她同在一处住宿的,还在九岳山上时他与她自小如此,世间所谓男女大防,她从未想过。
可眼下如此这般,分明是要真正地防一些什么了。
她打心底里觉出不对劲来,可细细探究,又无法分辨。非要以亲疏远近逼迫她师兄为身边人划出三六九等,自不是她本意;可旁的人又有什么所谓,只有那位秘术师——再是天大的救命之恩,也无法抹杀那一位的出身,澧江北岸的九岳剑派从不以武林正道魁首自居,可倘若对上恶名在外的青莲谷,或许真得划出道儿来。
催命缠枝莲,青莲谷中客,哪有好相与的?她家大师兄恐是受了甚蒙蔽也未可知。
严仓庚暗暗打定了主意,决心要将这些话一一对成君说明。她攥着铜钥匙去到陆号房中打了清水慢慢梳洗,心中思忖良久,等敲开她师兄房门,成君已摆了一桌的点心小吃,右手边正坐着那位秘术师,一见她来,面无表情地瞧了她一眼。
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如一对水里泡着的蓝宝石,蔚如云洗,漂亮得不像话。她一下子想起九岳山中、玉屏崖底,那秘术师看成君的眼神,同样是没什么表情,眼里却仿佛含了万分心绪,难辨难明。
“莺莺快来。”自家吃饭,成君已改戴半截铜面具,笑吟吟同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与他同坐。“还是吃不惯甜口罢?这是洛城的牛舌饼,椒盐的,你快尝尝,应该会不错。”
他这样说着,却从另一盘类似枣泥酥的点心中挟起一块来,径直放进秘术师面前的小碗里。秘术师没说什么,神情恹恹地拈起点心咬了一小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嚼了两下,便随意撇去一边,再没动过。
成君甚至没看秘术师,手上自然而然地将剩下的那大半块点心拣起来搁进自己碗里,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磕绊停顿。
……她师兄与那秘术师之间,是否也太过熟稔?
如此一顿便饭吃得严仓庚食不知味,一口馅饼下去倒要半碗水来就,总觉得她师兄与秘术师相处的画面看着怪噎得慌。好不容易结束这一餐,成君送她回房,走到转角处她一把拉住他衣袖,问他到底与夏公子如何相识,可清楚夏公子真正的出身么?
成君说我当然知道了。“缠枝莲”亲传、“不器剑”幼弟。怎么,莺莺?
“他救了你,我对他自然只有感激。可是大师兄,青莲谷是何等样的所在,你在外行走江湖,自然比我清楚许多,且不说他会否挟恩图报,单说这份出身,已是足够令人警醒的了。这世道,怀了凶名便绝难洗刷,你与他同在一处,又叫旁人如何看呢?”
“我管旁人如何看。”成君淡淡道,“我又不是为了旁人而活的。”
“……大师兄。”
成君便叹了口气,摸了摸严仓庚头顶,道:“莺莺是为我好,我心里都明白。可那些‘旁人’,他们只看我一眼,我却要因他们而死了。玉屏崖底的事你也知道,有些东西我不瞒你,个中内情我却不方便都说与你知;你只需明白,小夏是我最信任之人,是他令我生,我便为他死,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往后在他面前你还需慎言,青莲谷是青莲谷,小夏是小夏——在我看来他只是他自己,这就够了。”
严仓庚低着头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扭身默默走了。
成君目送她回房,心中许多感慨,千言万语,待他转过拐角,霎时烟消云散。
“小夏?!”他脚下差点绊个趔趄,“坐在这干嘛?”
转角后头,夏舒正抱膝蹲坐一团,本就不大的身量几乎蜷成一个球了。
“成君。”他轻声,“你是因为觉得自己够强才不怕我的吗?
“……这怎么说法。”
“我听阮前辈说过,洞见境算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了。你又是同境中的巅峰,想是我打不过你,所以你不怕我。”
“不是这样的。”成君跟着半跪下来,拿起夏舒紧紧抱着膝盖的手,轻轻用脸颊去蹭。“方才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我与莺莺所说,就是我心中真正所想。我不怕你,当然是知道你不会害我,况且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想要,随时拿去。”
夏舒抽回手,脸别着不说话。
成君为他别起耳畔一绺碎发,声音仍还是那样低低的:“还生气吗?小夏?”
夏舒转开眼:“……不是,腿麻了。”
成君就一笑,双臂一展直接将夏舒打横抱起,夏舒吃了一吓,抽手便打,照着成君背后猛拍,回过神来才发觉人已回到房中,连门都带上了。
“干什么!”他揉着自己的腿嘶嘶抽气,“都说了腿麻,你一动我,那不是更难受?”
“我还想着你一时走不了路呢。”
“那你也别、别抱我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会倒敢打敢骂得很了,不说我是洞见境了?嗯?”
“……”
夏舒悄悄抬眼看成君,发觉此人板着个脸,像是真的生了气。
“什么啊,”他颇有些幽怨地垂下眼,“先前求我救命的时候什么都说得出,如今活转了就翻脸不认人……”
“原来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呢?”成君半蹲下来为夏舒揉捏小腿,有股热气慢吞吞地从他掌心透过来,散进夏舒肌理之中,夏舒感到自己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小腿弹动一下,差点踢到成君。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却发现腿上的酸麻已消失殆尽,立刻想到大约是所谓内力帮他疏通了经络,因而不再酸胀。
“好了,不难受了罢。”成君轻笑道,起身掸了掸衣摆尘灰。“既然没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也还记得我已活转,就拿我当个人吧,人说过的话哪有轻易就不算数的?我答应过你,一起去朔方原北找你哥哥,自然不会食言,照如今的境况来看,该心忧的应当是我,毕竟——”他顿了顿,“算了,说这些干嘛。我还需打坐调息,方才你说要出门采买药材?一个人可以吗?”
夏舒点点头。
“那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背上那个巨大的酒葫芦,夏舒反手关了门,走着走着,想起成君方才与他所言所行,又想起他师妹盯着自己的那个眼神,慢慢琢磨出点不对劲来。
成君那厮……
确然已是个大活人了吗?
与那只小白狗一路同行,早习惯与那厮亲近,如今从狗变成人,还是这样熟稔亲近,难怪落在那位师妹眼里会这样惊诧。自有记忆以来便是他兄长养着他,他兄长是个清冷沉闷的性子,并不常与人亲近;后来去了青莲谷又与他老师一处生活,丁仪惯是喜怒无常,日常起居从不过问,仔细想想,抛开沐春风那破事不谈,这竟是他头一回与人这般来往无间。
那位师妹是不是觉得他们这样相处不太合适啊?夏舒将买好的药材炮制一番塞进酒葫芦中,漫漫想着。
可他们这样又关她什么事?管她怎样想呢。
一念及此,夏舒脚步顿时松快起来,连背上的酒葫芦都不嫌重了。回到客栈推开房门,成君正在床上盘膝而坐。他将葫芦往床边一放,扭头想跟成君说点什么,发现后者头顶竟隐约冒了些白烟,想是练功到要紧处,不能受扰,万一走火入魔怕是不好。
“怎么愣站着。”成君却忽然睁开眼,跟着深呼出一口浊气,脑袋上不再冒白烟了。
他笑着:“过来罢。”
夏舒依言坐到他身边,好奇地用手去摸成君头顶,热乎乎的,方才那些白烟倒是无影无踪了。
“你们练功跟着火一样的,还会冒烟。”
“这么好奇,不如我现下就教你口诀法门?”
“不要。”夏舒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肯定很麻烦。”
“秘术就不麻烦了吗?”
“……肯定没你们麻烦!”
如此这般一打岔,夏舒早将酒葫芦的事抛之脑后,等到半夜被体内汹涌而来的热潮惊醒才忽而想起,又哪里还来得及,一时间难受得不能自已,头脑一片混乱,乃至于发晕、发昏,根本分不清手里抓住了什么。
——他当然是抓住了一个人。
成君不得不将夏舒整个抱进怀里,才能控制住那双纠缠的手脚。头脑像夏舒一样有点混乱,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
那蚀骨之毒……是、是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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