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飞升是一个传说。迄今为止,真正为人所见的白日飞升只有一次,就是于极北龙渊秘地去往天外穹顶的那条神龙,飞升之时天际浓云聚散,隐有龙鳞金光闪烁其间,是为遨游九霄之上、奔临化外世界。
而昔日神皇为阻拦天外大物降临,设下绝地天通之困,自此断绝两方往来,凡俗世界再无一人可白日飞升,窥见宙宇方外之奇景。神皇已成传说,飞升亦是传说,在口口相传千万年后,自神龙飞升,之后倒是陆续传出有其他世间绝顶人物相继行白日飞升之事,可传来传去,不过是又一个传说,谁也不知真假。
成君觉得是真的。他相信这些传说,在被傅明彰捡到之后,他就开始相信。那时他初窥武道,便被傅明彰这样的前辈名宿手把手地教导上乘武学,又在九岳山中无拘无束地长大,见识了同门秘术师施展种种奇妙秘术,不知门道的外人可能觉得神异,对他来说不过寻常。他开始相信人力可以胜天,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当然也可以白日飞升,去到另一个新新世界。
于是他努力习练武道,游历江河山川,探访世间高手,寻觅飞升之道。武道四境只是凡俗世人对武学上限的称谓,四境以外还有什么,无人知晓,于是人们想象那些武道高手定是各有际遇——比如前往极北秘地白日飞升。
成君也这样想象,想象了很多年。直到他真的到达了极北秘地。
朔方原北即为方外化境,据此向北更有苦寒极地。龙渊非渊,无水无风,龙渊之上有大风暴,见风暴如见神龙。在那里他见到了一场这世间所能出现的最大的风暴,进入之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最终却还是选择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灾厄与苦痛之旅。
如果这苦痛是他选择的代价,除了咬牙承受,似乎也别无他法。
成君睁开眼,他的身体正在玉屏崖下的罡风中下坠,四肢在急遽的狂风中断折,肋骨寸寸碎裂,几乎就要死了。如果没有那枚附有岁正秘术的银环,他必然命陨玉屏崖底。他的魂魄在无尽虚空中漂浮,冥冥中有什么牵扯着他,将他摄走,投进陆南一只小白狗的身体。他失去一切,甚至是自己的名姓,所有昔日的地位与名声都不再属于他,被遗忘、被污蔑,死而复生,理应如此。
眨一眨眼,凛冽罡风变成了道道锐利金芒,割碎他的心脉。复生的躯壳不堪这绝顶痛苦,魂魄抽离,他在空中俯瞰纯白雪地中自己那具破烂身体,蓝眼睛的秘术师正抱着那身体,面露悲伤之色。他飘向秘术师身侧,本想劝慰,惊觉自己已是虚无魂灵——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便忽如狂风暴雨中一叶不系之舟,奔临向无极天外了。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宙宇之外,有无垠星河,他环视四周,星辰也为他俯首。
“成君!”
他又仿佛听到什么。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是那样的撕心裂肺,漫溢泣血之音。便在无垠无际的虚空中回头望去,蓝眼睛的秘术师嘴角的鲜血正滴在那身体心口,一缕浅碧游丝从秘术师眉心探出,连进那身体的灵台。瞬息之间,一朵巨大的青莲虚影在苍茫雪地中绽开,他想起什么,是一句话,或者一个承诺,一个他不该违背的誓言。
他有必须坚持的原则,也有必须完成的承诺。如果这承诺与原则相悖,只能择其一,那该怎么办呢?
成君想,这世上没有真正相悖的承诺与原则,如果有,那说明本事还不够。有能力做到一切,就不会有人敢指责什么。
他经历过磨炼肉身的煎熬,在世间游历中挣扎过得失,也曾仰观寰宇、俯见微尘,洗炼一颗玄心、洞见尘寰通明,而此时此刻,正是他抛却一切、无物无我,得见神妙之时。
这便是,“坠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谓之坐忘!
天穹之下,夏舒在那朵巨大青莲绽开之后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透支了体力完成了太渊九重境才能完成的秘术,生死无常。在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特殊时刻,他却头脑放空,一时间无法可想,只有眼前这个即将死去又被他硬生生拉回来的男人,至于往后如何,他根本顾不了那么多。
他必须要把这个人救回来。听到那句“小夏快走”,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几乎要溢出的情感,某种过分浓烈的痛楚攫住了他,他不想这个人死,如论如何都不想。
苏允之也看到了那朵青莲虚影,见多识广如他,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与之相对的,是夏舒加诸在他身上的密罗幻术瞬间失效,他知道自己被这小兔崽子耍了,也确信自己低估了夏舒的能力,能同时调动施展那么多种秘术,还能分心救人,夏舒的天赋绝对不在远在陆南的那位缠枝莲之下,甚至可说恐怖。
一想到这样一位天才秘术师今日与他至此打成死结,哪怕是不器剑幼弟、缠枝莲弟子,他也暗下决心,必要将夏舒同成君一道灭杀此地,以绝后患。
当下再不留手,双臂一振,强行铸造裂章真空世界,抽干一方天地间所有五行之气。夏舒在其间难受得几欲作呕,他捡起成君掉在一边的临渊剑,双手紧握剑锋,剑刃割开手掌,鲜血顿时汩汩而下。尔后以此血肉为咒,画下五行法阵补足天地之气,苏允之见了又是一声怪笑,道:“这法阵够狠,对你自己够狠!可即便如此也只能拖住我罢了。你没有多少力同我耗,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流尽心头血、再喘不出一口气!”
夏舒惨白着一张面目一语不发。他知道苏允之说得对,可他已再分不出哪怕一缕精神游丝去照看成君,在这五行法阵被破之前,成君一定会先撑不住,如苏允之所言,流尽全身的血然后死去。
“成君……你别死。”他呆望着沾满自己鲜血的那把成君的临渊剑,心底默念,眼角不觉流下一滴泪水。
“你别死啊。”他说。
在他身前,那具破烂的躯壳开始呼吸。一呼一吸,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暗合某种自然韵律,回应着这天地间万事万物,如此平宁,如此沉静。
然后那具躯壳睁开眼,第一眼看向他,如此温柔,如此熟悉。
“辛苦了。”那人说。以指腹为他拭去眼角泪痕,躯壳似正新生,骨骼在血肉发出喀喀的声响,血肉附生骨骼,孕生一方天地。
夏舒听到这句话,眼泪控制不住地又落两滴。成君微笑着揉揉他的头发,说:“哭好了吗?”
他摇摇头。想说你醒了,喉咙里却滚不出一个字,只觉热泪上涌。
“没哭好也没关系,我带你走。”
“去哪……?”
“去找你哥哥。”
成君将夏舒打横抱起,夏舒周身无力,很轻易地就被成君揉成一团搁进臂弯。隔着漫天风雪,他与对面的苏允之对视,苏允之双目圆瞪,震惊得不能自已,想是对成君的全身而退百思不得其解,又或是对那些狠辣决绝的裂章秘术失了信心。
成君只是讽笑。他不想跟这种所谓武林名宿、前辈大能再解释什么,从今往后,他只会把想说的话说给他想告诉的人,至于旁的,他不在乎。
“我与小夏要去找不器剑了。”他调转身形,完全无惧于那可能到来的裂章秘术。“苏老,够胆就追来罢!”
他身后,苏允之好半天都动弹不得。半晌回神,才终于能吐出心底压着的那句话:
“……妙赏!妙赏!这厮竟然妙赏了?”
能在眼前瞬间消失,这正是妙赏境才能达到的瞬息千里。若说先前还怀了两分惴惴与犹豫,此刻的苏允之已再无犹疑,只有对成君的艳羡与愤恨。
不可能有人总是死里逃生,更不可能有人在这个年纪就半只脚踏入妙赏。如果不是拿到了《龙渊古卷》,他不信成君能仅凭自己就有这般成就。
“还说没拿那宝贝?!……”苏允之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扭曲之极的怪笑,“妙赏又如何,成君……管叫你上天入地也无门了!”
而那一双人的身影早消失在漫天风雪中,看不见了。
“你怎么一下就好了?”夏舒倚在成君颈项,感觉自己两眼间有点暖融融的。“明明差点就死了。”
“是顿悟破境。我如今大约算半步妙赏了。”成君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夏舒眉心出现了一朵隐隐的青莲印记,自然不是文上去的,倒像是某种秘术钤印的痕迹。他若有所感,马上内视灵台,果然在自己的灵台正中发现一朵永明不熄的青莲虚影,与夏舒眉间那朵一模一样。
“这是‘莲华极天’吗?”他有些好奇,“跟之前那个好像有些不一样。怎么竟在我灵台中……”
“这不是谷玄。”夏舒抬起头,同样在成君两眼间看到了那朵青莲印记。“这是……太渊。太渊九重境有一门秘法叫生死无常,是秘术师用以连接己身和——和病患的,能使生者死,使死者生。”
“所以这是你的小莲花?”
“还能是别人的?”
“真的只是给病患用的吗?”
“……”
夏舒瞪他一眼,“是!”
“哈哈……”成君大笑。“逗你的。你能用这个救我,我也能救你吗?”
“我只在书上见过这种秘术,没听说有人用过,就连老师我也不曾见他施展。能把你救下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成君提气轻跃,将人往上托了托,试探着将一缕内力经由灵台靠近那青莲虚影。夏舒原本脱力过甚面色惨白,不过片刻,脸上已好看许多,双唇也有了血色。
“感觉如何?”
“嗯……有点热。”
“是你身体太寒了。早说让你同我一起习练这坐忘吐息法……”
“懒得练。这不是有你么?”
成君边笑着叹气边摇头。夏舒抓了一下他衣袖,说:“你怎么不接着唠叨我了。”
“因为你说得对啊。”成君抬头看了眼天色,越接近极北秘地,天色反而会晴光大放、风雪渐息。如今头顶这天已慢慢蓝起来了。
“我现在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了,不练就不练罢。左右我不会再与你分离。”
夏舒凝望着成君专注的面容,明明只是几句话,却让他如同卸下了千万斤力,霎那间满眼清明。天际蔚蓝如洗,前方原野开阔,有风猎猎,呼啸而去。
他正和成君一起向前去。
这样想着,竟还盼着能多跑些、再多跑些,最好一直跑下去。便再不用理会那些凡尘俗事、恩怨过往,只有眼前这方天地,触手可及。
他很欢喜。
回来了!!!这次是旅行中写作,旅行中有存货,应该也会日更,之后就会尽快更新完啦!!
因为这个故事其实在到达最北方时到达故事的80%,最后南归是20%,本来是个篇幅不太长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会拖这么久……
反正也辞职了哈哈哈,就正好赶紧写完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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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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