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蚀骨更**
昏黑幽暗的小屋里,只有夏舒指尖那一缕永燃不熄的郁非之火在腾腾烧灼。
等那句声嘶力竭的质问发出,连这缕火焰也倏然湮灭,成君刚想顺势接住身形一软的夏舒,一道黑影直接撞来,将他撞去一边不说,力道之大,害他当场吐了口血。只能眼睁睁看着夏舒被抱走,应是放置在了那石床之上。
这黑影自是夏怀无疑。等适应了屋内昏光,成君才发觉夏怀并没有对床上的夏舒再做什么,就这么立在床边呆呆看着,不知是何意。
是看他幼弟这些年竟长成了这副模样,还是在困惑久留妙赏不得寸进,传说中的登临境到底是不是一个谎言?
成君原地等了一会,心想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器剑看起来根本不像会照顾人的那种人。犹豫一瞬,还是上前轻轻推开夏怀,坐在夏舒身边以精纯内力为他梳理周身经脉,压制可能会发作的蚀骨之毒。
待他梳理完毕,夏怀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沉默样子,立在一边呆望着夏舒,面上一片平静。
成君将夏舒冰凉柔软的手紧紧包进掌心,看了夏舒一眼,又抬头看一眼夏怀,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道:“夏怀前辈,可知小夏这些年过得如何吗?”
夏怀木然开口道:“丁仪跟我说过,阿弟一切都好。他说阿弟秘术天赋虽差,好在还算努力,他也会尽力教习,拿出去不至于丢了青莲谷和我的脸面。”
成君闻言,登时感到有股火气在心底蹿涌。明知此人是夏舒的亲哥哥、此时身在极北、此地他强己弱,火气还是直蹿到喉咙,声音都大了几分:“是吗?前辈一直是这样想的?同青莲谷几封书信往来就什么都信了,自以为了解一切了?!
“我在外游历也有许多年,自诩见过无数青年才俊,小夏的秘术天赋是我生平仅见!他今年才十九不到罢,丁仪的九门秘术他都会,放眼整个江湖,我找不出第二位似他这般天才人物!你见过十九岁的谷玄八重境吗?我见过了!丁仪在他这个年纪有他这份成就吗?
“我亲眼见他生死之间、顿悟破境,吐出的热血就滴在我肩头;我不敢想他这么年里,一个人是怎么捱过无数次生死破境的,丁仪当年有他这么拼命吗?他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来极北找你吗?
“丁仪那所谓的尽力,就是动辄打骂、罚跪、禁水禁食、不许睡觉?还是为他种下那阴险狠辣的蚀骨之毒,要他性命、更要他受尽屈辱?!”
话已至此,成君也不耐与夏怀再多作解释,将夏舒腰带解开,一层层脱去衣物。夏怀木然的神情一冷,正欲发作,只见成君以内力震荡夏舒周身经脉,一朵钤印在小腹与密处的青色缠枝莲很快开遍全身,眼尾妖纹张扬,蔓布脸颊。
他脸色立变,同样以内力探入夏舒经脉,反复探查两遍,知晓成君所言不虚,夏舒体内真有一道阴险至极的毒,盘桓依附全身经脉,即便以他如今妙赏之能依然无法完全祛除。
“你说的屈辱是……”
“小夏那好师父,不正是想他成为旁人的练功炉鼎吗?他因此受过的委屈,又怎会告诉前辈呢?”
“是谁辱他——”
“前辈是要杀了那人吗?可你连离开这小屋为他出手都不愿,又怎会离开朔方原,为他跨越大半个中原去杀人?你要以什么理由杀了那人,若此事宣扬出去,小夏的名声还要不要?”
“更何况,”他冷笑一声,“小夏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并不在,他再是在意,事到如今也已逼着自己不在意了!”
夏怀终于正眼看向成君。哑然片刻才道:“你是什么人?同阿弟是什么关系?”
成君几乎失笑。他这才明白为何夏舒先前明明那么痛苦,看着夏怀还笑得出来,原来大名鼎鼎的不器剑不过是一个如此可笑之人。
“前辈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什么人啊?”他倾身为夏舒穿好衣物,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是发现我比你更了解他,还是疑心我同他之间有私情?”
“……什么私情。”
“生死不论的私情。”
夏怀听了明显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他紧了紧手中的不器剑,屋门一开,转身便走。
成君没动。就在原地问道:“前辈要去哪。”
“去找龙渊秘地。”
“就一定要找到那本书吗?”
哪怕夏舒这个亲弟弟就这么昏睡在这里,也要断然离开,去找一个远在天外、渺无音讯的东西?
“我已经找了很多年。我会找到的。”
成君闭上眼,实在无话可说。他拦不住夏怀,也不想拦,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有自己的执念,任谁来都劝不住。这也是他头一回这么恼火,在见到夏怀以前,他怎么也想不到不器剑会是这么一位人物,原还指望千里逃亡来到极北就会有出路,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他更多的是为夏舒感到不值,从二人初见起他就明白夏舒有多么在意自家兄长,这一路行来再苦再难夏舒也没说过什么——大约是太想要一个依靠了,无所不能、毫无缘由的依靠,如果这世上真有一种无缘无故的支撑,除却血脉亲情,好像也没有别的了。
对夏舒来说,便是夏怀远在天边云外、自己身处地狱火海,那爬也要爬过去,好让自己能躲在云层之下,去希求一点庇护。
夏舒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一点庇护而已。
成君不知道夏怀是给不了还是不想给,但这些都无所谓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夏舒的身体。在这无风无雪的极北不毛之地,万一夏舒出点什么事,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怎么也寻摸不到火石烛油之类的东西,看来似夏怀这种绝顶高手是真的不需要光亮照明。正要继续找点吃食,一缕游火浮至眼前,成君一扭头,夏舒趴在床上撑着下巴看他,身躯舒展,像植物枝叶蜿蜒蔓生。
“没有灯火吗?”夏舒道。
“一点都没有,我找过了。”成君将手伸进床底翻了翻,摸到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几个馕饼,个头都不小,就是瞧着干巴巴的,没甚滋味。
“兄长呢。”
“又出去找《龙渊古卷》了。先别管你哥,这有些饼,吃不吃?”
“这也能叫饼……”
夏舒嘟囔两句,还是从成君手里接过那布包,抱了一枚比他脸还大的馕饼啃了一口,随便嚼几下就三下五除二吞了,眉头紧皱着,再不愿啃第二口。成君见这馕饼把个夏舒难吃成这样反而好奇起来,就着夏舒的手咬了一大口,一股淡淡的咸味和碱味浸在面饼中,再嚼两下,青稞面的甜味便从舌尖翻上来,至少在朔方原上,这堪比一顿美餐了。
挺好吃的啊?他心想。“小夏,你多少再吃一口,我都怀疑你是饿晕过去的。”
“不要。一点滋味都没有,难吃死了。”
“不难吃啊。味道挺好的。”
“这么好吃你留着吃吧。”
夏舒很是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拍拍床边,示意他坐下。成君刚坐过去,夏舒便将身子一扭,舒舒服服地枕在成君腿上,还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躺得更平。
“我困了。”他说。“你要是练功也别乱动,不许耽误我睡觉。”
说完将眼一闭,真就这么睡了过去。成君只好捧着张大饼坐在那默默地吃,大气不敢出一声,吃到一半想起什么,赶紧悄没声儿揭开夏舒衣服看了一眼,确定那青莲没有开遍全身的迹象,复又捧起那大饼接着吃,也没口水喝,噎得他都有点咽不下去。
夏舒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快到晌午才醒,下床出门一看,外面照旧是无风无雪万里晴蓝,要不是成君告诉他已是次日,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眯了片刻。
“我把那饼热了热,还弄了点肉,你醒了就吃点罢。”
“哪来的肉啊?”
成君就在小院里对夏舒招了招手,忽一眨眼,下一刻已至夏舒眼前。
“你、你真妙赏了?瞬息千里吗?”
“我觉得我已经是了。”
成君满面带笑,夏舒嫌他笑得碍眼,推了他一下。成君顺势将自己烤好的肉递到夏舒手里,已经烤得看不出是什么肉,腾腾热气萦绕其上,色泽焦黄,细密的透明脂滴附在外面,凝而不落,端得是令人食指大动。
“很香罢?”
夏舒刚咬了一口,成君便颇有些邀功之意道:“这是丹布错的白雪鱼,丹布错是蛮语,意为冰雪之湖,是朔方原上三大圣湖之一。湖面千年凝冰,冰下游鱼,就是你手里的白雪鱼了。我想着你不怎么爱荤腥,这鱼肥美却不腻口,应该对你胃口。”
“……你不会是大清早起来就抓鱼去了?”
“是啊。好吃吗?”
“……”
夏舒只好又咬一口,他实在吃不惯这个鱼,一点味道都没有,虽然也不腥,但口味过于寡淡,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
可成君眨着个狗眼一直看他,他也不好拂了成君的意,勉强吞了几口,鱼肉在他嘴里辗转腾挪就是难以下咽。最后灌了口水才顺下去,赶紧把剩下的鱼塞成君手里,自己又想回屋躺平。
却被成君一把拽住衣服,抽了抽鼻子上下瞧了一遍,尔后低头惊道:“衣角,你衣角着了——”
夏舒跟着低头,脚边的衣摆不知何时扫到了成君烤鱼的火堆,灰烟正袅袅地盘旋,衣角已烧没了一小块。
“哦。”他随手化出一滩水浇灭了那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无事了。我去接着睡,不许来吵我。”
成君看他自顾自爬上床真睡觉去了,有些狐疑地咬了一大口手中鱼肉,霎时间脂香满口。丹布错是咸水湖,所产白雪鱼烹制时根本无需额外调料,简单烤一下便有淡淡咸味浸透鱼肉肌理,就算不是美味,也跟难吃沾不上边。
可看方才夏舒那神情,这鱼对他来说几乎就是食难下咽的程度。
成君不由得想起昨日那饼。这两样东西吃起来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啊?
第三日一早,成君醒后没有下床,就在夏舒边上守着,一边打坐调息一边注意他的情况。天光如水般漫进屋内,虽没有明火明烛,简单视物还是可以的。成君就这样一直照看着夏舒,直到约莫晌午时分夏舒睁了眼,天光大亮,夏舒却像是看不到人一样,手在身边寻摸几下才抓到他小臂,嘴里断断续续地喊他的名字。
“成君,成君?”夏舒揉了揉眼软声道,“外面天还没亮吗?怎么这么黑。”
成君反手紧紧攥住夏舒腕子,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爬满了他背脊。他不敢多想,可那个猜测还是在他头脑中慢慢成型——
夏舒的五感,正在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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