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我之所求
场中一片安静,人人都在思索成君所说的。这故事的一切都太过离奇,一时间谁也无法开口,去向成君求证什么。
如此怔愣半刻,忽听人群中一声大喊,道:“这里这么多人,谁真正去过朔方原?去过极北?亲眼见过龙渊?既如此,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扯谎?!以为随意编一个谎话便能当真的么!”
成君道:“你待如何?”
“你——你总得证明些什么罢?!你拿出实据来!”
“倘若我真拿得出呢。”
成君缓缓说道,将背后一直背着的那布包取下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什——乃是一柄长剑。
拔剑出鞘,剑只开单锋,挥动一下,剑光如雪,照彻场中众人面庞。单锋凶剑的凶名便是百年前流传,如今依然为不少人所知,成君收剑归鞘,将剑镡上刻着的“七情”二字翻面亮明,交与在场诸人传看,无论这是不是左榕的那一把佩剑,这确然是一柄名为“七情”的锋利宝剑无疑。
议论声顿起。
成君忽然转头,对贺飞云道:“请教贺夫人,若你碰着机缘得以飞升,你会不带走自己的佩剑吗?”
贺飞云略一思索,道:“我要带走。这是我的剑,我这一生只这一对剑,哪怕飞升时身无长物,我也一定要带它们走。”
“好。再请教柳前辈,飞升时会不会不要你的子午鸳鸯钺?”
柳潇湘闻言一愣,缓缓摇了摇头。
“这便是了。今日在此,我也请问天下众群豪,设若此剑真是那百年前剑客左榕的佩剑‘七情’,他既要飞升,干么不一块带走?想是飞升是假,意外是真。他在极北出了意外,并未将此剑带走,不管是不是那条龙让他出了意外,他在龙渊飞升失败总是真。这说明那本书根本不是什么飞升秘籍,我这样说,你们还是想要那本书吗?”
一语毕,掷地有声。
众人无不沉默,在心底思考成君所言真伪。
场中一时无话,成君终于得空,能扭头同身边人交谈。上山前他与夏舒一路驾车按辔缓行,听到不少江湖中流传的旧闻新事;比如有关他身边这位愣头青,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传闻。
“听说你在死守霜叶城之后,名声很是传扬了一阵啊。”他笑着捶了下郑直的肩,“你那对流星锤的主人找来了罢?”
“不是流星锤的主人,是流星锤主人的师父找来了。”郑直一脸正色地纠正道。“这锤子是我随意拣的,也就随意练练,谁知道主人是找来那老人的亲传徒儿。他看到我手里这对锤,才知徒儿早已死了,问我要不要做他的新徒儿。”
“听说你拒绝了啊。为什么?”
“感觉没必要啊。我都跟他说了,我说你要是想拿回锤子,那你拿走,也算物归原主;但你要我做你徒弟,那我就大大不愿了,便是将我打败了捆走吊起来,我还是不愿。我是拣了一对锤来练,不是为了当他徒弟去的,没必要就是没必要。”
成君笑看郑直一眼。传闻里,那老人正是某位已退隐的三十年前叱咤风云的大前辈,使一对金刚小锤,不知砸得多少高手哭爹喊娘,这样的高手意欲收徒,郑直说拒绝就拒绝。听说老人在拒绝后轻抚那对流星锤,长叹一声也就走了,留下了锤子,和一本秘籍。郑直只带走了锤子,没要秘籍。后来秘籍被一个小孩捡走了,想来再过几年,江湖上又要多一位使锤的少年侠客。
“真不后悔?”成君道。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坛酒呢?说好了,你亲手温来那种。”
成君再次捶了下好友的肩。“先欠着,回头还。”
他这好友,到底还是个愣头青,也是真潇洒、真仗义。后不后悔的,对郑直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吧。
衣袖忽地一紧。成君不用扭头都知道是夏舒在扯他衣服,讪讪转过去,果然是夏舒。那嘴角撇的,都能戳死人,见他转脸,直接一个白眼飞过来;成君自知理亏,都做好挨骂的准备了,夏舒拽着他衣领要他俯首,成君将两眼一闭,只听耳畔那个湿漉漉的声音气呼呼道:
“这都要瞒,你且等着罢……”
成君连忙低声告饶:“我真不是故意瞒你……好小夏,你知道我的,我有苦衷……”
夏舒想起阮伶同他说的那句话,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成君见自己浑水摸鱼也能过关,心中很是松下一口气,正要再同夏舒讨饶几句,那边一个人影靠近,立时将眼神一凝——不是别个,却是柳潇湘。
“我去过龙渊了。”她道,双眼中一层朦朦水汽。“那里没有他的骸骨。所以照你的说法,他也是被那条龙吞食了吗?”
她站在那里,山顶寒风飒飒吹起,鬓边白花簌簌作响。
成君一下不知道该对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说什么。
“先前你问我,飞升时会不会带走我的兵刃。我说会带走。可我其实从未想过飞升这种事。我从不想飞升,他日日夜夜都在想飞升,如今你告诉我,他最后死于飞升;我是要飘雪湖畔守他一辈子的,他却连尸首都不愿为我留下。”
柳潇湘眼中,静静流下两行清泪。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她道,“你告诉我,这算怎么一回事?”
成君无话可说。
一旁的周微言同样没有说话,只脸色愈发难看,叫人见了还以为被人抽干了全身鲜血。
傅明彰有心出面安抚几句,可成君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过离奇,他至今仍有犹疑不解。那日玉屏崖逼杀,他心中认定自己的大弟子有事隐瞒,还以为是瞒了《龙渊古卷》的下落,怎么也想不到原是这样的隐瞒。
即便成君所言句句不虚,他是怎么忍住不练那奇书中的功法的?只要服下那滴神奇的精血,然后去练功法,最后离开龙渊、不去飞升不就好了?那岂不是便宜占尽吗?反正那神龙已垂垂老矣,无力追来的。
傅明彰还在想这事,场中已有人帮他问了出来。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为何不练那书上神功啊?”那人道,“你既已知神功是真,为何不练?这世上真有习武之人,能放着唾手可得的神功秘籍不练,反而甘心撕毁的吗?”
成君闻言一步走出,正色道:“这位老兄,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哼,焉知是不是你其实练了,到底不愿将这等神功拿出来与我们分享便是了!”
“老兄这样还是眼馋那神功罢。若当时老兄也在极北龙渊,我将那书交到老兄手里,老兄会不会当场就练?”
“那是自然!”
“哪怕练完就会飞升,然后被那条龙吃掉?”
“……”
“你看,你忍不住的。”成君笑着叹了口气。“我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晓武者的弊处,举凡习武练功,谁人不愿去做那拔尖的人物?一样神功唾手可得,谁不想去练习?我知道我一定会的。倘若练到最后一处关窍,我当即罢手不练,如此便可不飞升、不被那条龙猎食……可能吗?我请问在座诸位,这真的可能吗?一步之后便可通天,谁愿罢手?谁肯罢手?”
那人退了两步,不作声了。
又有一人道:“若这把剑也是你伪造的呢?你是去过极北龙渊,但只你一人,那里面发生了什么,还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几句话就想将《龙渊古卷》与你摘净干系,我们凭什么信你?”
“哈哈……”
成君一听这话,顿时想起阮伶从前对他与夏舒说过的那些话,想起朔方原上俞惊鸿对自己的警告,想起华音希看向自己的奇异眼神……心底不觉一苦,面上笑容自也不会好看。
故事他已经说出来了,天下人却好像不愿听。真相他也都说明白了,天下人依旧不愿信。
故事和真相都不要,那他手里还有一把剑,可以眼见为实。
如今这把剑拿出来也还是无用,他好像只有一个小夏,能同他一起走,抛下所有的一切,浪迹天涯了。
“说到底,你们不都是有所求吗?”
成君扫视在场众人,呵呵冷笑。
“有人求那秘籍,是为了死去的丈夫,因为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那死去的丈夫看重一本破书远胜过看重她;有人求那秘籍,是为了成就天下第一,可做了第一之后又要做什么,他自己心里也说不清;还有人求那秘籍,是为了千万年长生,可长生又如何呢?百年弹指,死生无常,蹉跎苟活一定就好吗?我请诸位好好地想、认真地想,扪心自问,你们求那秘籍是为了什么,此番逼问我,又是想得到什么?
“是一个真相,一个故事,还是一个虚影?
“真相你们不愿信,故事也不愿听,那么我现在拿出这个虚影,你们愿意去验证吗?我想今日这里不止我一位去过极北,有柳前辈、夏前辈……那虚影有除了我以外的人去验证,他们说的话,你们愿意相信吗?
“这样荒谬、恐怖、叫人惊惧的一个真相,你们就偏要去验证吗?
“这么一看,华老先生还真是说得一点不错啊!”
成君盯住华音希,高声道:“我所以为的人心,的确是一种根本不该被考验的东西!华老先生,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被他盯着的华音希甚至吝啬奉送一眼回敬。只牢牢看向方乐一,大约还是在等天机阁主为他确证。
“那我呢。”
一片落针可闻的沉寂中,洛银解开兜帽,忽然开口。
“成君,那我呢。你觉得,我求的是什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